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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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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少爺來了!」 「狄少爺來了!」浣青正在蝶夢樓中宴客,招待幾個有錢的商旅。廳內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笑語喧嘩,嬌聲謔浪,傳於戶外。驟然聽到「狄少爺」三個字,浣青怔了怔,立即問: 「哪一個狄少爺?」珮兒趕出去看了看,回身就走,進來對浣青說: 「是狄世謙狄少爺!」浣青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瞬息萬變。然後,她立刻堆滿了笑,揚著聲音說:「原來是狄少爺呵,怎不快請進來呢!」 珮兒走出去,對狄世謙微微襝衽: 「狄少爺,我家小姐有請!」 狄世謙心情激盪,悲喜交集,看到珮兒,已難自持,他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喊:「珮兒!」但珮兒已翩若驚鴻般,充耳未聞的轉身就進去了。 狄世謙只得走進廳來,觸目所及,是浣青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半裂衣襟,露出裡面雪白的肌膚和半截抹胸,坐在一個客人的膝上,手裡握著酒杯,正湊著那客人的嘴裡灌酒,同時笑得花枝亂顫。這一擊使狄世謙幾乎暈倒,他連退了兩步才站定。浣青的眼角已經瞟到了他,笑著喊: 「狄少爺,您請坐。珮兒,叫夢珠出來侍候狄少爺,給狄少爺拿大酒杯來!」狄世謙連連後退,對珮兒說: 「你家小姐既然有客,我願意在旁邊小廳裡等著。」 「那怎麼行?」浣青趕了過來,一把拉住,硬行拖到席上去,裝瘋賣傻的說:「誰不知道狄少爺是新科進士,貴客上門,豈有怠慢之理!珮兒,拿大酒杯來,讓我好好的賀狄少爺三杯!」狄世謙眉頭一皺,心如刀絞,在這種情形下,就有千言萬語,也一句都說不出口。那浣青更是打情罵俏,周旋於賓客之間。 酒杯拿來,她硬灌了狄世謙三杯,自己也一飲而盡,笑謔張狂,越來越甚。狄世謙目睹這一切,先是如坐針氈,接著,反而冷靜下來了,也一語不發,默默的望著浣青,她越放肆,他越心痛,她越張狂,他越憐惜,最後,他已分不出自己的心情,是哀,是痛,是傷心?他只是癡癡的坐著,癡癡的望著浣青的裝瘋賣傻。 終於,那些客人們也覺得情形有些異樣,而且知道狄世謙身份不同,就都紛紛告辭。最後,酒席撤了,室內只剩下浣青、珮兒,和狄世謙。「狄少爺要在這兒留宿嗎?請交代一聲。」珮兒問。小臉蛋一片冷冰冰的。「如果留宿,照例要留下銀子來,狄少爺帶了嗎?」 狄世謙看看珮兒,再看看浣青,喉中哽著老大的一個硬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才含著淚,回頭對門外喊: 「靖兒!」靖兒進來了。「靖兒,告訴楊姑娘,我上次派你回來做什麼?」 靖兒對著浣青跪下了。沒有幾句話,他就把整個事情,都源源本本的說了出來,包括怎樣家中傳信,說浣青已去了湖州,無法送款。狄世謙怎樣派他來打聽底細,要接她進京,怎樣少夫人設計,派人監視他送銀子,要絕她癡想。一點一滴,前前後後,說了個一清二楚。浣青的臉色蒼白了,退後一步,她嚴厲的看著靖兒,厲聲說: 「你這話當真?」 「我發誓今日所說,句句是實。」靖兒流淚說。 浣青抬起頭來,直視狄世謙,目光淒厲: 「這是你們設計好的一篇話,再來騙我嗎?」她問。 狄世謙深深的望著她,眼底是一片痛苦、悲切,而又誠摯的癡情,啞著嗓子,他說: 「如果不是真的,我為何剛升了編修,卻辭官回杭州?如果不是真的,當初接家眷,為何不派別人,卻派靖兒?浣青,浣青,你想想吧!」浣青呆呆的愣住了,好一會兒,她就愣在那兒,動也不動,半晌,她垂下頭來,猛然間看到自己衣冠不整,她迅速的把手按在襟上,要去扣那紐子,急促中,卻找不到那紐絆兒,她的嘴唇抖動著,終於,她「哇」的一聲,就大哭了起來。這一哭,直哭得天昏地暗,風雲變色。狄世謙趕過去,一把攬住了她,眼淚也滾滾而下。那珮兒和靖兒,也忍不住,跟著他們哭,一時間,整個屋子裡,哭成了一團。 好久好久,浣青才平息下來。珮兒端來洗臉水,浣青洗了臉,勻了妝,穿好了衣裳,才在狄世謙身邊坐了下來。長嘆了一聲,她說:「或者,這是我命該如此!」 狄世謙含淚望著她,驚奇著這麼多年以後,她雖然憔悴消瘦,卻依然美麗動人,仔細的打量她,他有種恍如隔世之感,用手撫摸著她的鬢髮和面頰,他安慰的說: 「總之,都過去了,是不是?以後,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了。」 「重新開始?」浣青喃喃的問,眼光朦朦朧朧的。「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嗎?你知道我已聲名狼藉嗎?」 「我不在乎。」狄世謙說:「這次,沒有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了。」 「你真的還要我?」 「我要!」浣青盯著他,臉上閃耀著一片無比美麗的光彩,眼底卻有股說不出來的淒涼。她微笑了,那笑容既甜美,又幸福,卻帶著抹難以瞭解的悲壯。「你不嫌我嗎?」她再問:「當日雖然楊柳青青,今日已是殘花敗柳,你知道嗎?」 「你在我心目裡永遠不變。今天你弄到這個地步,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只怪我當初沒有一個好的安排。」狄世謙說:「我明天就把你接出去。」浣青又微笑了,笑得更美,更動人。深深的嘆口氣,她低低的,自語般的說:「有你這幾句話,我還求什麼呢?」 然後,她重新振作起來了,重新有了精神,重新有了生氣,重新有了真正的快樂和笑容。她站起身來,一迭連聲的叫人「重新」擺酒,她要「重新」的,真正的和狄世謙喝兩杯。酒來了,他們對飲著,舉起杯子,他們互諒過去,互祝未來。握手言歡,樂何如之!酒酣耳熱,浣青說: 「有酒不能無歌,我要為你歌一曲,好久以來,我沒有真正的唱過歌了。」抱起琵琶,她沉吟片刻,微笑著說: 「記得當初,曾有楊柳青青之約,不料一晃眼,楊柳已經青了六度了,而我呢,也已成為敗柳了。」 「胡說!你依舊青翠!」 「知道章台柳那支歌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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