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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青青》(15)


  不用問,靖兒也知道浣青這些年過的是什麼日子了,看著屋裡這一切,他鼻子酸酸的直想掉眼淚,礙著身後的僕人,只得忍著。聽到浣青一喊,他抬起頭來,眼前的浣青,青布襖兒,藍布裙子,大概怕棉絮沾上頭髮,頭上用塊藍布包著,臉上沒有一點兒脂粉,憔悴、瘦弱而蒼白。但是,那對眸子,卻那樣炯炯有神的瞪著他,裡面包涵的是數年來的等待與期望。靖兒的鼻又一酸,眼淚直沖進眼眶裡去,他慌忙掩飾的俯下頭去,低聲的說:「奴才奉少爺之命,來給楊姑娘請安。」

  浣青閉了閉眼睛,淚水直流下來,終於來了,她沒有白等呵!身子站不穩,她用手支著門,虛弱的問:「你們少爺好嗎?怎麼這麼久,一點消息都不給我呢?佩兒去過你們府裡,也見不著人。不過,好歹我們是熬過來了。」她軟弱的微笑,淚水不停的流著。「你們少爺怎麼說呢?」

  「少爺……」靖兒欲言又止,悄悄的看看身後的僕人,想到少夫人的嘴臉,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心一橫,咬咬牙說:「少爺叫奴才給姑娘送了銀子來了!」

  送銀子?浣青怔了怔,立即想明白了,當然哪,他一定知道自己急缺銀子用,要治裝,要買點釵環,要準備上路,哪一項不需要銀子呢?她望著靖兒,眼光是詢問的,唇邊依然浮著那個可憐兮兮而又軟弱的笑。靖兒不敢再抬眼看她。她轉頭吩咐跟隨的人放下了銀子,很快的說:「這兒是一千兩,少爺說,讓姑娘留著過日子吧!」

  「靖兒?」浣青蹙起了眉,驚愕的喊。

  「少爺要奴才告訴姑娘,」靖兒不忍抬頭,眼睛看著自己的鞋尖,像倒水似的說:「他在京城裡做官,三年五載都回不來,要姑娘別等他了,遇到合適的人家就嫁了吧。京城裡規矩多,不合姑娘的身份,姑娘去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一千兩銀子留給姑娘,少爺謝謝姑娘的一片心。請姑娘諒解他不能接姑娘進京,並請姑娘也忘了他吧!」

  浣青扶著門,眼睛越睜越大,臉色越來越白,聽完了靖兒的一篇話,她有好一刻動也不動。然後,嘴一張,一口血就直噴了出來,身子搖搖欲墜,用手緊扶著門,她掙扎著,喘息著喊:「佩兒!佩兒!」佩兒一直站在旁邊,現在早就泣不成聲,奔過去,她扶著浣青,哭著叫:「小姐!小姐!」浣青掙挫著,用手一個勁兒的推佩兒,喉嚨裡幹噎著,眼裡卻沒有淚。啞著嗓子,她推著佩兒說:「去!去!佩兒,把那一千兩銀子摔出去!去!去!佩兒!」

  佩兒哭著,應著,身子卻不動。浣青一跺腳,厲聲的大喊:「佩兒!」佩兒慌忙答應著,過去要扔那銀子,可憐那麼重的包袱,她怎麼拿得動,她不禁哭倒在桌子旁邊。靖兒心一酸,再也熬不住,眼淚就也滾落了下來,哽塞的,他吞吞吐吐的說:「姑……姑娘,你……你也別生氣,那銀子,你不要,我叫人抬走就是了。姑……姑娘,你也保重點兒,說不定……說不定以後還會有好日子呢!姑……姑娘,你……你……也別太傷心,奴才是吃人家飯,做人家事,也是沒辦法呵!」

  靖兒吞吞吐吐的幾句話,原是想暗示浣青,自己是受少夫人的指使,但聽到浣青耳中,卻全然不是那樣一回事,似乎連靖兒都還有人心,那狄世謙卻薄幸至此!等待,等待,等待到的是這樣的結果!浣青急怒攻心,悲憤填膺,她喘著說:「靖兒!你等一等!」奔進裡屋,她取出一塊白絹,咬破手指,滴血而書:

  「東風惡,可憐吹夢渾無據,渾無據,山盟海誓盡成空句!
  相逢只當長相聚,誰期反被多情誤,多情誤,今番去也,再無回顧!」

  寫完,她拿著這白絹,再走了出來,將白絹交給靖兒,她咬著牙說:「把這個拿去,交給你們少爺,告訴他,他既絕情如此,我也無話可說,但是,我會記著的,記著這一筆帳!去吧!你們!抬著你們的銀子去吧!」

  靖兒有口難言,含著淚,他和那兩個家人抬著銀子出來了。那兩個家人目睹這一幕,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只畏懼少夫人的威嚴,不敢多說什麼。靖兒收起了那塊白絹,央告著兩個家人說:「請別把這白絹的事告訴少夫人吧,留著它給少爺作個紀念吧,總算他們交往了一場。」

  兩個家人歎息著應允了。

  這兒,浣青支走了靖兒,已力盡神疲,再也支援不住,就倒在床上了。佩兒撲在床邊,痛哭不已,浣青反而冷靜了下來,雙目定定的望著屋樑,她靜靜的說:「佩兒,去找我媽來,我們重回蝶夢樓去!從今以後,不是天下男人玩我,而是我玩天下男人!」

  一月以後,浣青在蝶夢樓重樹豔幟。同時,狄府的少夫人帶著靖兒和家下人等,也出發進京去了。

  〖七〗

  在進京的路上,少夫人已嚴囑靖兒,進京後要對狄世謙如何如何稟報關於浣青的一切。少夫人的精明厲害,苛刻狠辣,原是整個狄府的家下人等都知道的,也都畏懼著的。以前上面還有老爺老夫人,而現在一進京,就完全是少夫人的天下了。靖兒焉敢不從,只得唯唯應著。可是,一路上,靖兒眼前浮起的,都是浣青那間棉絮紛飛的屋子,和驟聞事變後那張慘白的臉和火灼般的眼睛。

  靖兒懷裡所揣著的那張浣青的血書,像塊燒紅的烙鐵般燒灼著他,想起浣青所吐的鮮血,想起浣青的瘦骨支離,他暗自沉吟的想:「她熬不過多久了。」於是,他覺得,自己也是參與謀殺她的兇手!於是,他懊惱,他慚愧,他恨自己在臨走前為何不冒險去蝶夢樓稟明真相!奴才,誰叫他是個奴才呢!而楊姑娘,那薄命的楊姑娘,誰叫她不生在大戶人家,名正言順的配給少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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