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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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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門在全城的中心地帶,一棟氣氣派派的大房子,門口有兩個大石獅子守著門。知縣府邸就在衙門後面,上起堂來倒十分簡單。知縣府是全城最講究的房子了,前後三進,總有幾十間屋子,畫棟雕樑,中間還有個漂漂亮亮的大花園。 雲鵬已把家眷接了來了,夫人名叫弄玉,長得非常雅麗,而且溫柔嫻靜。如果說雲鵬還有什麼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弄玉生過兩個孩子,都是女兒,一個叫秋兒,八歲,一個叫冬兒,六歲,從此,就沒再生育過。因為沒兒子,弄玉比誰都急,常常勸雲鵬納妾,但是,關於這一點,雲鵬卻固執無比,他常對弄玉說:「生兒育女,本來就是碰運氣。倒是夫婦恩愛,比什麼都重要,我們本不相識,因父母之命而成親,難得彼此有情,這是緣份。如果為了生兒子而納妾,那個姨太太豈不成為生兒子的工具?這是糟蹋人的事,我不幹!」 聽出丈夫的意思,似乎碰到了知心合意的人,以「情」為出發點,則納妾未嘗不可。於是,弄玉買了好幾個水蔥一樣的標緻丫頭,故意讓她們侍候雲鵬,挑燈倒茶,磨墨扇扇……但是,那雲鵬偏不動心,反打發她們走,寧願用小書僮喜兒,弄玉也就無可奈何了。私下裡,丫頭們稱雲鵬作「鐵相公」,說他有鐵一般的心腸,也有鐵一般的定力,怎樣如花似玉的人兒,他都不會動心。現在,這個「鐵相公」就坐在書房中,百無聊賴的看著元曲,這時,他正看到一段文字,是: 「香夢迴,才褪紅鴛被,重點檀唇胭脂膩,匆匆挽個拋家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寄!」 一時間,他有些神思恍惚,闔上書,他陷入一陣深深的冥想中。書僮喜兒,在一邊靜悄悄的扇著扇子,不敢打擾他,看樣子,主人是要睡著了。房裡燃著一爐檀香,輕煙繚繞,香氣瀰漫。綠色的竹簾子低低的垂著,窗外有幾枝翠竹,有只蟬兒,不知歇在哪根竹子上,正在知溜知溜的唱著歌。片刻,蟬聲停了,屋裡更靜,卻從那靠街的一扇窗子外,傳來一陣婉轉而輕柔的、女性的歌聲。雲鵬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側身傾聽,那歌聲淒楚悲涼,唱的是: 「荒涼涼高秋時序,冷蕭蕭清霜天氣, 怨嘹嘹西風雁聲,啾唧唧四壁寒蛩語, 方授衣,遠懷愁幾許? 沾襟淚點空如雨,和淚緘封,憑誰將寄?」 然後,歌聲一變,唱的又是: 「野花如繡,野草如茵, 無限傷心事,教人怎不斷魂?…… 新鬼銜冤舊鬼呻,弊形成灰燼, 唯有陰風吹野憐,慘霧愁煙起, 白日易昏,剩水殘山秋復春! …… 萬里羈魂招不返,空落得淚沾巾, 念骨肉顛連無告,只得將薄奠來陳, 酹椒觴把哀情少伸,望尊魂來享慇勤! ……」 那歌聲含悲帶淚,唱唱停停,婉轉淒切,令人鼻酸。而在歌聲之中,又夾著許多嘈雜的人聲和嘆息聲。雲鵬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對喜兒說: 「喜兒,你叫葛升到外面街上去看看,是誰在唱這樣悲慘的曲子?有沒有什麼冤屈的事情?」 「是的,爺。」喜兒去了,雲鵬仍然坐在那兒,聽著那時斷時續的歌聲。越聽,就越為之動容,歌女唱曲子並不稀奇,奇的是唱詞的不俗和愴惻。片刻之後,葛升和喜兒一起來了。垂著手,葛升稟報著說:「爺,外面有個唱曲兒的小姑娘,在那兒唱著曲子,要賣身葬父呢!」 「什麼?賣身葬父?」雲鵬驚奇的。 「是呀,她說她跟著父親走江湖,父親拉琴,她唱曲,誰知到了咱們楊家集,她父親一病而亡,現在停屍在旅邸中,無錢下葬,她願賣身為奴,只求安葬她的父親。」 「哦?」雲鵬沉思著。那歌聲仍然不斷的飄了過來,現在,已唱得格外悲切: 「家迢迢兮在天一方,悲淪落兮傷中腸, 流浪天涯兮涉風霜,哀親人兮不久長! ……」 雲鵬皺了皺眉,抬起頭來,他看著葛升說: 「有人給她錢嗎?」 「回稟爺,圍觀的人多,給錢的人少。」 雲鵬感慨的點點頭。「葛升!」 「是的,爺!」 「你去把她帶進來,我跟她談談。」 「是的,爺。」葛升鞠躬而退。喜兒走過來,依然打著扇子。一會兒,那歌聲就停了,再一會兒,葛升已在門口大聲回稟: 「唱曲兒的姑娘帶來了,爺。」 雲鵬抬起頭來,頓時間覺得眼前一亮,一個少女正從門口輕輕的、緩緩的走進來。她渾身縞素,從頭到腳,一色的白,白衣、白裳、白腰帶、白緞鞋,髮髻上沒有任何珠飾,只在鬢邊簪著一朵小白花。這一色的素白不知怎的竟使雲鵬心中陡的一動,聯想起了什麼與白色有關的東西來。但他立刻就擺脫了這種雜念,當然哪,人家剛剛喪父,熱孝在身,不渾身縞素,又能怎的?那少女站在他面前,頭垂得那樣低,他只能看到她那小小的鼻頭和那兩排像扇子般的長睫毛。她低低襝衽,盈盈下拜,口齒清晰的說:「小女子白吟霜叩見縣太爺。」 雲鵬心裡又一動,坐正了身子,他說: 「不用多禮了,站起來吧,姑娘。你說你的名字叫什麼?」 「我姓白,名叫吟霜,吟詩的吟,冰霜的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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