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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3)


  〖二〗

  夏日的午後,總是倦怠而無聊的。雲鵬坐在他的書房中,握著一卷元曲,不很專心的看著。他的小書僮喜兒,在一邊幫他扇扇子。上任已經半個月了,他已熟悉了這個樸實的小地方,老百姓安居樂業,民風恬淡而淳樸,很少紛爭,也很少打鬥。半月以來,他只解決了一兩件家庭糾紛。縣太爺的工作,是清閒而舒適的。

  這縣城名叫楊家集,為什麼叫楊家集,已經不可考,事實上城裡姓楊的人家,比姓什麼姓的都少,想當初,這兒必定是個趕集的市場。現在,這裡也有上千戶人家,而且,是個小小的皮貨集散地。因為皮貨多,外來的商賈行旅也很多,於是,酒館、飯店都應時而生。再加上一些走江湖的戲班子,變戲法兒的,耍猴兒的……也常常到這兒來做生意,所以,這楊家集遠比雲鵬預料的要熱鬧得多。

  縣衙門在全城的中心地帶,一棟氣氣派派的大房子,門口有兩個大石獅子守著門。知縣府邸就在衙門後面,上起堂來倒十分簡單。知縣府是全城最講究的房子了,前後三進,總有幾十間屋子,畫棟雕樑,中間還有個漂漂亮亮的大花園。

  雲鵬已把家眷接了來了,夫人名叫弄玉,長得非常雅麗,而且溫柔嫺靜。如果說雲鵬還有什麼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弄玉生過兩個孩子,都是女兒,一個叫秋兒,八歲,一個叫冬兒,六歲,從此,就沒再生育過。因為沒兒子,弄玉比誰都急,常常勸雲鵬納妾,但是,關於這一點,雲鵬卻固執無比,他常對弄玉說:「生兒育女,本來就是碰運氣。倒是夫婦恩愛,比什麼都重要,我們本不相識,因父母之命而成親,難得彼此有情,這是緣份。如果為了生兒子而納妾,那個姨太太豈不成為生兒子的工具?這是糟蹋人的事,我不幹!」

  聽出丈夫的意思,似乎碰到了知心合意的人,以「情」為出發點,則納妾未嘗不可。於是,弄玉買了好幾個水蔥一樣的標緻丫頭,故意讓她們侍候雲鵬,挑燈倒茶,磨墨扇扇,……但是,那雲鵬偏不動心,反打發她們走,寧願用小書僮喜兒,弄玉也就無可奈何了。

  私下裡,丫頭們稱雲鵬作「鐵相公」,說他有鐵一般的心腸,也有鐵一般的定力,怎樣如花似玉的人兒,他都不會動心。現在,這個「鐵相公」就坐在書房中,百無聊賴的看著元曲,這時,他正看到一段文字,是:「香夢回,才褪紅鴛被,重點檀唇胭脂膩,匆匆挽個拋家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寄!」

  一時間,他有些神思恍惚,闔上書,他陷入一陣深深的冥想中。書僮喜兒,在一邊靜悄悄的扇著扇子,不敢打擾他,看樣子,主人是要睡著了。房裡燃著一爐檀香,輕煙繚繞,香氣彌漫。綠色的竹簾子低低的垂著,窗外有幾枝翠竹,有只蟬兒,不知歇在哪根竹子上,正在知溜知溜的唱著歌。片刻,蟬聲停了,屋裡更靜,卻從那靠街的一扇窗子外,傳來一陣婉轉而輕柔的、女性的歌聲。雲鵬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側身傾聽,那歌聲悽楚悲涼,唱的是:

  「荒涼涼高秋時序,冷蕭蕭清霜天氣,
  怨嘹嘹西風雁聲,啾唧唧四壁寒蛩語,
  方授衣,遠懷愁幾許?
  沾襟淚點空如雨,和淚緘封,憑誰將寄?」

  然後,歌聲一變,唱的又是:

  「野花如繡,野草如茵,
  無限傷心事,教人怎不斷魂?……
  新鬼銜冤舊鬼呻,弊形成灰燼,
  唯有陰風吹野憐,慘霧愁煙起,
  白日易昏,剩水殘山秋複春!
  ……
  萬里羈魂招不返,空落得淚沾巾,
  念骨肉顛連無告,只得將薄奠來陳,
  酹椒觴把哀情少伸,望尊魂來享殷勤!
  ……」

  那歌聲含悲帶淚,唱唱停停,婉轉淒切,令人鼻酸。而在歌聲之中,又夾著許多嘈雜的人聲和歎息聲。雲鵬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對喜兒說:「喜兒,你叫葛升到外面街上去看看,是誰在唱這樣悲慘的曲子?有沒有什麼冤屈的事情?」

  「是的,爺。」喜兒去了,雲鵬仍然坐在那兒,聽著那時斷時續的歌聲。越聽,就越為之動容,歌女唱曲子並不稀奇,奇的是唱詞的不俗和愴惻。片刻之後,葛升和喜兒一起來了。垂著手,葛升稟報著說:「爺,外面有個唱曲兒的小姑娘,在那兒唱著曲子,要賣身葬父呢!」

  「什麼?賣身葬父?」雲鵬驚奇的。

  「是呀,她說她跟著父親走江湖,父親拉琴,她唱曲,誰知到了咱們楊家集,她父親一病而亡,現在停屍在旅邸中,無錢下葬,她願賣身為奴,只求安葬她的父親。」

  「哦?」雲鵬沉思著。那歌聲仍然不斷的飄了過來,現在,已唱得格外悲切:

  「家迢迢兮在天一方,悲淪落兮傷中腸,
  流浪天涯兮涉風霜,哀親人兮不久長!
  ……」

  雲鵬皺了皺眉,抬起頭來,他看著葛升說:「有人給她錢嗎?」

  「回稟爺,圍觀的人多,給錢的人少。」

  雲鵬感慨的點點頭。「葛升!」

  「是的,爺!」

  「你去把她帶進來,我跟她談談。」

  「是的,爺。」葛升鞠躬而退。喜兒走過來,依然打著扇子。一會兒,那歌聲就停了,再一會兒,葛升已在門口大聲回稟:「唱曲兒的姑娘帶來了,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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