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齊萱 > 相逢疑似在夢中 >


  從她剛剛露出自見面以來首度的失閃,載皓腦際也驀然靈光乍現,可惜尚未來得及捕捉全貌,那抹玆光便又已消散無蹤,於是他便不再執著探思,今晚好風好水,他也實在不願再多傷腦筋。

  尋思至此,他便迅速轉過話題來說:「無論如何,我想你家小姐此行的任務已達成,韋龍幼女對於未來的夫婿十之八九是心存歡喜的。」

  「你怎麼知道?」她的反應其實也印證了載皓的猜測。

  他一指桌面上的書作道:「如果不是,你家小姐現在安慰勸解韋小姐恐怕都已來不及了,怎麼還會有作畫題詞的閒情逸致?」

  她聞言頓覺心中一震,眼前這位身著簡單綿袍,外單鬥蓬的男子究竟是誰?

  為何有如此犀利的眼光、靈活的腦筋和大派從容的氣度呢?

  在她盯住他沉思的當口,其實載皓也正望著她看:不像,她真的不像是供人使喚的僕傭,雖說自己家中奴僕如雲,生在王府、長在王府的他們,眼光胸懷自也不遜于一般家道殷實的人,但這位姑娘……這位姑娘的身上有股特殊的氣質,教人——她驀然別開眼去,面頰泛上一層淡淡的微紅,再度令載皓心頭一凜,請問芳名的話已來到舌尖,卻又因被她搶先一步開口而失去了機會。

  「公子觀察入微,我甘拜下風,」她何嘗不想問明他的身分,卻又因暗喝自己不該產生不必要的枝節而及時打消了這個念頭。「韋小姐的未來夫婿,是她三哥的好友,有自己的兄長做保人,還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呢?更何況兩人今日雖已文定,但婚期猶早,所以韋小姐目前還不須為即將遠嫁而忐忑難安,可以在家中再過一段悠游自在的女兒生涯,心情當然會好得不得了囉。」

  「原來如此,」載皓日上這麼應著,心內卻仍難免狐疑,「我聽韋龍說他這位幼女年已十九,怎麼你又說「婚期猶早」呢?」

  「因為這位韋家未來的姑爺目前正準備赴東瀛求學,所以雙方便約定等他學成回國後再論婚事不遲,這之前他已在上海的廣方言館學習了近一年的日文了。」

  日本,載皓首先想到的,便是今日下午才與自己暢聊過革命思想的妹婿關浩,他雖為朝廷重臣之弟,父親生前又曾與自己的阿瑪並肩跟隨曾國藩打敗過太平天國,之後且曾任兩江總督,蔚綠與他的婚事便是兩位父親在生死與共的戰旅中訂下的,但他的觀念卻大大迥異於父兄。

  後來陰錯陽差,關浩不但因赴日本學醫,極力排斥這種由父執輩所約定的「肓婚」,且為早有意中人而在婚禮當天逃脫不見。

  然而在婚禮之日上花轎之人其實也不是蔚綠,而是額娘費了二十幾年心血才找回來昔日貼身侍女與阿瑪私通所生下來的湘青。

  他這兩個妹妹相貌酷似,湘青在尚未被額娘尋獲前,一直獨居南方清苦過日,初入府時,還曾令不知內情的自己驚豔。

  本來額娘是打算依湘青母親生前的心願,讓她永遠以著單純繡女的身分,在王府中安樂過口的,誰知自小嬌生慣養的蔚綠在全家避衲于西安,得知皇太后已降旨要她與開浩完婚時,竟不惜割腕,以示絕對不願嫁素昧平生,自己根本不愛之人的決心,讓額娘差點就沒了主意,眼著著和親王府上下幾十日人,便都要因蔚綠的任性而招惹大禍了。

  那時在一旁幫著搶救回蔚綠性命的湘青本著報恩的心情,突然開口表示願意代蔚綠嫁進關家,額娘也才終於對她揭露了其實她本來就是和親王府內大格格的身世。

  豈料由於關浩的逃婚,使得湘青不得不南下尋夫,這才發現原來關浩即為她所深愛的那位誤傳已死的亂黨之人,只是他以前為掩飾身分,一直使用化名罷了。

  雖然兜了個老大的圈子,但早已被月老成上紅線的男女,終歸逯是要成就姻緣的。

  而若不是為了要讓他們兩人補度洞房花燭夜和新婚蜜月期,自己也毋需讓出新月園而置身於此了。

  「公子?」見他半天不說話,她忍不住喚道:「公子?你在想什麼?」

  載皓回過神來忙說:「沒什麼,只是突然有些感慨罷了,朝廷年年送大批青年學子赴外求學,原是指望等他們有所成之後,能回報朝廷恩典,為國效力,無奈在這些人當中,偏多有思想扭曲之徒,受那孫文蠱惑,不論身在海外或回到國內,處處都與朝廷作對,甚至發動暴亂,更添朝廷憂患,實在可惡,而據我所知,這批所謂「興中會」的亂黨,又以旅日學生居多,但願韋龍未來的女婿,不是這種不忠不義之徒。」

  「公子認為這些人全都是不忠不義,是非不分的「狂徒」7」她的眼眸突然變得極為幽深,臉色似乎也比剛才蒼白了些。

  「莫非姑娘另有高見?」

  「高見不敢說,但我雖為一介女子,對國家的關懷可不下於一般男兒,更何況國家有難時,公子以為受最直接、最深刻傷害的人是誰?皇上嗎?皇太后嗎?

  或是朝廷內的文武百官?都不是,而是我們這些平平凡凡、辛辛苦苦、勞碌終日只求溫飽的老百姓。」

  想不到方才遼溫婉嬌憨的她,現在會突然口出此言,載皓在震驚之餘,便也立即辯解起來。「姑娘此言不嫌有失公允嗎?此次八國腳軍駐進京城,雖造成生民塗炭,但論罪議處,莊親王載勳被賜自盡,端郡王載漪、輔國公載瀾遭革爵,永禁新疆,毓賢正法,英年、趙舒翹等人處斬,還有——」

  「看來公子是完全站在朝廷那一邊囉。」她的唇邊再度浮現一抹冷笑道,同時心中也再現疑雲:這名男子到底是誰?剛才似曾聞總督大人到,但她肯定他絕非總督大人,光看年齡就不對。

  「我只是就事論事而已。」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妨大膽的把我的想法說給公子聽,你若不以為然,便當我是在大放厥詞,聽了就算,」她偏側著頭想了一下後又說:「當然,如果公子覺得我的言論過分偏激,那不談也行。」

  刹那間載皓真想向她透露自己的身分,阻止她發表「不當」的論調,但想再與她多處片刻的期盼,卻突然強烈到令他驚異的地步,使得他終於出聲時,說的竟是,「姑娘但說無妨,我願聞其詳。」

  她望著索性落坐,一副真的準備聆聽模樣的載皓,忽覺有些不安,但既成騎虎之勢,也就沒有臨陣脫逃的道理,便在小小的事中踱起步來,侃侃而談。

  「你剛才提到的那些皇親國威、高官重臣,我認為他們若非罪有應得,便是理該負責,如果真要指出他們有什麼可憐之處嘛,恐怕至多也只能說是代罪羔羊而已。」

  「代罪羔羊?為誰代罪?」

  她轉身站定,盯住載皓,用著甚至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堅決口吻,以著「豁出去」的氣勢道:「為那只知鉗制高壓、頑固驕奢、一意孤行、無知跋扈的慈禧老婦代罪。」

  「你!」載皓震驚而起,但她卻不挪不動,臉部表情亦無任何變化,毫無所懼。

  「公子剛才不是才說願聞其詳嗎?我這亦不過是在實話實說而已,況且這種心聲人人皆有,只不過平常沒幾個人願將之宣諸於口罷了。」

  載皓握緊的拳頭緩緩鬆開,不明白平常自己最賴以為傲的冷靜個性,今夜為何會頻頻失控,不禁訕笑的回座。「是我不對,姑娘請維紋說。」

  她突然投給他一朵略帶嘲弄意味的燦笑道:「謝公子。」

  載皓自覺無言以對,只能伸手做個「請」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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