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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我的人是「新鮮人之夜」的男主持人董承維。「我……沒什麼,只是趕著上輔系的課,呃,你曉得我大二開始就選中文系當輔系,今年碰到有一堂必修科目撞堂,所以不得不去上中文系夜間部的課,我……」

  我語無倫次的解釋著,對於眼前的狼狽,根本無能為力。

  但董承維什麼都沒有問,只用他那出了名好聽的聲音說:「我不曉得你餓不餓,但是我晚餐沒吃,卻真的餓了,你陪我去吃碗魷魚羹,好不好?」

  過後我打消了上臺北的計畫,和郭淩的合作默契也漸入佳境,但想要離開一陣子的念頭卻始終沒有淡過,剛好在這時接到家中打來的電報,所以……

  「沒有,」我跟孫昌祥說:「我沒有劃過船。」

  「那等你從家裡回來,我們去划船。」

  「好啊。」我用一貫對待他的隨意方式漫應道。

  「那給我你家的電話號碼,我好打過去找你約時間。」

  但是我並不想給他電話號碼,如同我並不相信他真的有意約我出去一樣,所以我說:「我來學校向來搭同一班車,」最後我只告訴他我的車班時間。「還得先回宿舍一下。」

  「行了,我就那個時間到女生宿舍去接你。」

  一直到他的身影在車窗外逝去,我才想到我說的是發車時間,該不會被他誤會成為我抵達的時間吧?可是……算了,反正這個人說話真真假假,剛才答應了我,等到穿過地下道,走出後火車站,一定早把約定的事拋到九霄雲外,我又何必瞎操心。

  還是想一想四個小時後,該如何應付家裡的兩個女人吧。

  我有一個成員組合十分奇特的家庭,平常只有我與媽媽兩人,碰上外婆鬧情緒的時候,人口就會突然暴漲好幾倍。

  先是弟弟會和我一樣被召回去,再來是爸爸和舅舅會趕過來,舅舅來接外婆回家,爸爸則是來帶弟弟回去。

  實在荒謬!

  從小到大,我就不曉得要如何跟同學、朋友解釋我的家庭狀況。

  外婆十八歲出嫁,二十五歲喪夫,丈夫什麼都沒留下,只留下兩子一女,在那個時代,一個家無恆產的寡婦要養活三個稚兒,實屬不易,所以幾乎是理所當然的,她成了某個男人的外室。

  男人提供她足夠的生活費,外婆則提供一個溫柔鄉,並且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

  那個如今已故的男人,即是我的外公,而那個隨母姓的女兒,就是我的母親。

  兩個舅舅與一個阿姨對外婆還算孝順,對於同母異父的母親也頗為親近,只是外婆年紀大了,偶爾總會發發牢騷,碰上這種時候,兩位舅媽就會語出諷刺,氣苦了外婆,然後她便會使小性子,不是跑到我家裡來,就是上臺中去找我那至今猶單身,擔任一所國中校長的阿姨。

  而舅媽們最愛拿來說嘴的,無非是她們母女三人的「特異情形」。

  我的母親是在十九歲那年認識單身到東部來赴任的父親,他三十出頭,風度翩翩,又兼是她的上司,總之接下來的情節,你隨便拿任何一出連續劇或任何一本小說來套都行。

  女方珠胎暗結,男方信誓旦旦,偏偏就是離不了婚,而生下頭胎女兒的我以後,母親非但沒有離開那個根本不願負起父親責任的男人,反而再接再勵,又生下了小我兩歲的弟弟,只因為男人的妻子連生六個女兒,卻始終沒有為是家中獨子的他生下一個傳宗接代的「香火」。

  有了這個弟弟以後,媽媽的地位總算如她所願的穩固了;所謂的「穩固」,就是男人的妻子默許了她這位「如夫人」的存在,也正式領養了弟弟,讓他回去「認祖歸宗」,從滿月以後,就留在父親的家裡做「獨孫」,備受寵愛。

  我呢?抱歉,祖父那邊並沒有將孫女湊成「七仙女」的打算,所以我就一直留在媽媽的身邊。

  而且,我也跟她一樣從母姓。

  每次外婆到家中來時,我想到這一門祖孫,三代皆同姓,就覺得應該要「驕傲」,可是浮上心頭的,卻經常是「滑稽」二字。

  已經轉入商業界發展的父親,每年當然也會固定過來數趟,有時帶著弟弟,但更多時候,他都是單獨一人。

  正如同弟弟是父親的獨生子一樣,我也覺得自己是獨生女,媽媽的獨生女;父親那裡,我連去都沒去過一次。

  這樣的一雙姊弟,哪裡親得起來?而我相信在弟弟的心目中,那邊六個姊姊也一定比我這個同胞姊姊要來得更像親生手足。

  所有的影響其實都是漸進的,就如同我的適應一樣,也是隨著成長的過程,慢慢累積。

  父親、弟弟、異母姊姊們……帶給我的,盡是一種似近還遠的感覺,讓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學會自己結交朋友,因為唯有這樣拓展來的人際關係,才能給我一種「為人喜愛」的安全感。

  兩年多以前,大學放榜時,父親曾與我做過一次空前,可能也會是絕後的交談。

  「意同,你恨爸爸吧?」

  我沒有想到他會如此開宗明義,一時之間,竟無話可答,唯有搖頭。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給高人算過命。」

  跟我說這個幹什麼?

  「他說我命帶桃花,除非找到能夠無悔無怨、無要無求、甘心守候的第二個女人,否則外面的女人終將不斷。」

  「你用不著說服我,你只需要說服身旁兩個女人相信那個「半仙」說的話就可以了。」

  「總之你就是恨我。」

  我不曉得他為什麼非得逼我承認這一點不可。

  「不,我不恨你。」

  「真的?」他用著幾乎是驚喜的表情問道:「那你為什麼從進國中以後,就不再叫我一聲?」

  原來他注意到了。「我姓曹,不是嗎?清楚我們家庭狀況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私生女。」

  「你不是私生女,你有父親。」他竟然難得激動的說。

  「那麼為什麼我身分證上的父親欄中,是畫著一條直杠,而沒有姓名,那不表示我是個私生女嗎?表示我是一個連父親都不願相認的孩子!」我也提高了聲音回道。

  「原來你是在意這個,爸爸這趟回去,就幫你──」

  「不必了。」猜到他接下去可能要講什麼的我,趕快從中攔截。

  「意同?」

  「我知道我考上大學,你很開心。」

  「不只我開心,連你祖父他也──」

  「我只有外婆,」我說:「在我的生活圈子裡,只有阿姨、舅舅、舅媽、表哥、表弟、表姊和表妹,從來沒有祖父、祖母、伯父、叔父、姑姑、堂兄弟和堂姊妹等等親戚。」

  「你明明知道爸爸是獨生子。」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沒有用過任何父系方面的親戚稱呼。」

  「意同,爸爸知道爸爸對不起你,爸爸知道這些年來,你受了不少委屈,可是──」

  「沒有,你沒有虧欠我什麼,畢竟這些年來,我吃的、用的、穿的、住的,也都來自於你,你真正有所虧欠的人,從來就不是我。」

  「可是你就快要進大學了,入學是要填基本資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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