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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沒有劃過船?」誰知他突然冒出一句風馬牛不相干的話來。

  我這才首度抬起頭來正視他,坦白說,我並不是不曉得孫昌祥對我「似乎」有意思,我也不否認自己並不討厭他。雖然在那次社研營中,我曾聽過同一間房的歷史系總幹事批評他「長相流氣,個性圓滑,說話低俗」。但那個時候的我,實在是無暇亦無心去批評或論斷任何一個人,只覺得大我們兩歲,高中念的又據說是補校的孫昌祥,言行舉止之間,確實流露出一股江湖氣。

  問題是,那幹我什麼事呢?

  直到前陣子,陳菲力又跟我提到了這件事;當時「新鮮人之夜」已經接近尾聲,他抬了抬下巴,指著坐在音箱旁,正全神貫注在節目流程上的孫昌祥。

  「他的玩笑從來沒有給過你壓力或困擾嗎?」

  「你指的是他老沖著我叫老婆的事。」

  「他可不只是在口頭上叫叫而已,不是嗎?」

  他說的是這些日子,每次大夥兒忙完,相約去吃消夜時,孫昌祥總是在我問誰要載我時大喊:「當然是我,誰敢跟我搶載老婆?」的事。

  「無所謂啦。」

  「無所謂!」對於我的回答,顯然有些意外的他立刻轉頭盯住我看。「真的無所謂?」

  「真的無所謂,」我也扭頭回望他說:「難道你希望有個連這種玩笑都開不起的小器夥伴?」

  「可是……」

  「可是什麼?」

  「萬一有人想追你呢?你不怕孫昌祥會成為障礙?」

  「誰想追我?」我心念一動,立即問他:「是你們這些兄弟團裡的人嗎?」

  在學校裡搞社團,就像預先實行將來的就業情況一樣,總要建立起豐富的人脈,才好辦事,久而久之,系、院總幹事及各社團負責人之間自然而然形成手足般的感情,並不足為奇。

  「孫昌祥也是兄弟之一,你想如果他是來真的,那其他人就算對你有意思,礙於這層關係,恐怕也不敢真的付諸行動。」

  「不夠勇敢的人,本來就不夠資格涉足情海。」

  「意同,你……」他仿佛首度捕捉到我的另一面。

  但我已經不想再繼續談下去。「你看,最後一個節目了,真美。」

  陳菲力調回頭去看臺上。「臺上國樂社一票人,誰曉得你是在說哪個人漂亮。」

  「我說你們啦,這次看你們為晚會盡心盡力,讓我第一次體會到團隊合作的感動,現在再有人間我覺得什麼樣的人最美,我一定會說全心投入工作的人最美。」

  我記得當晚說這句話時,自己的眼光正好落在即便身處天氣已經微涼的初秋,孫昌祥依然整個汗濕的背上,在平日看似漫不經心、吊兒郎當的外表下,這個男人其實還是有他在乎、關注的事情吧。

  雖然受到這樣的震撼,有了這一番體認,但是幾天後的慶功宴,我還是缺了席。

  正因為這番體驗,使我對眼前的「頭銜」有了全新的感受,讓我開始認真思索自己在未來的一年內,到底想要得到什麼?又能付出什麼?

  而一旦這樣想,這樣做,問題便接踵而來。首先是無可避免的,必須回頭去看自己從當初被「拱」出來候選,到之後故意表現得好像真的想要選上的心情轉折,同時還得應付總幹事團中與我年齡最相近,脾氣也最沖的管理學院總幹事郭淩,對我的處處制肘,時時留難。

  我知道郭淩會這樣,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我過去的態度確實太閒散、太疏離,甚至可以說是太過分,但我偏偏無法對他們做任何解釋,只好一忍再忍,企圖以實際的改變來扭轉他對我的印象。

  可是當我得知他把安排校內兩大海報欄的工作編派給我,卻不曾將細節交代清楚,導致我就快要讓慶祝光復節的海報開天窗,因而挨了課指組一頓訓時,終於覺得自己再也忍無可忍。

  我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走下樓梯,走出活動中心的,我只曉得自己想要離開那裡,甚至想要離開學校,越遠越好。

  結果一進教室,準備上英國文學,系上總幹事,也是同班同學的江悅晨就過來跟我說:「海報的事我聽說了,你放心,我已經讓系會的美工組幫你趕工,一定可以趕在今天晚上貼上去。」

  「悅晨,我……」

  「什麼都不要再說了,只要記得在下回外文系或文學院辦活動時,幫我們多爭取一些經費就好。」她朝我眨一眨眼道。

  我按住了她的手,實在想要多說一些話,可是最後只重複吐出了兩個字:「謝謝,謝謝。」

  「自己人,謝什麼,Simon不是說嗎?咱們文學院在學校裡雖然是弱勢團體,可是團結自然力量大的嘛。」她走開了幾步,突然又轉過身來。「對了,公佈欄去看了沒有?你拿到了一份獎學金,數目還不小喔,如果還是覺得過意不去,倒是可以先用來請我們吃一頓。」

  是上學期末,用大二上的成績申請的一份獎學金,我幾乎都給忘了,弄清楚可以自己上臺北去受獎,也可以等他們寄過來後,我想出走的念頭便愈發強烈起來。

  於是在猶豫了幾天以後,有一天晚上我終於隨便找了台公共電話,從背袋裡抓出一把銅板,想聯絡臺北的朋友,說我要上去住幾天。

  塞進十元硬幣,我開始按號碼,然後在接通聲中等待對方接聽,一連串流利的動作幾乎都是無意識的,直到電話被接起──

  「喂。」

  耳膜才觸及那個聲音,我整個人就呆掉了。

  那是慕覺的聲音,我剛剛反射性按的,是他家的電話號碼。

  「喂?」

  所有的聲音都梗在我的喉嚨裡,我想跟他說什麼?又能跟他說什麼?我們不是已經分手了嗎?這組號碼不是早該被我遣忘了嗎?

  他在那頭不再說話了,可是也不將電話掛上,如同我聽出他的聲音一樣,他也已經猜到在另一頭的人是我。

  我盯著顯示幕上逐漸減少的數目字:九、八、七……

  慕覺,你為什麼不說話?

  六、五、四……

  慕覺,我們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三、二、一。

  慕覺,其實我──

  「我想去──」

  來不及了,電話已經在嗶聲後斷線,就好像我們兩人的關係,再也無法連結,無可挽回。

  我手持聽筒,緩緩彎腰蹲下,仿佛不如此,就無法遏止具體成形,正由內往外擴散的劇痛一樣……

  「意同、意同,你怎麼了?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有人硬將我扶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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