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錦繡緣 | 上頁 下頁
五七


  「能收拾這爛攤子的人,就只有一個。」明珠把手裡那張信紙放在茶桌上,「榮錦繡。」

  向英東頭痛起來,「這個我也知道,可是現在叫我到哪裡去把她找回來啊?」

  「這倒不用你操心。」向寒川看著他微微一笑,「咱們幾個,忙翻了天也不管用,要說起找人,還有誰比得上手眼通天的青幫龍頭左二爺?他要是想找誰,還從沒聽說有找不到的。」

  明珠愕然抬起頭,「你說誰,左震?怎麼可能。左震的脾氣,咱們不是不知道,他說要放棄,就決不可能再回頭。你們沒看到,當時錦繡從長三碼頭回來,那種失魂落魄、萬念俱灰的樣子。若不是徹底絕望,她怎麼會離開上海?」

  「失魂落魄、萬念俱灰?」向英東忍不住苦笑了起來,「明珠,我還以為你這兩句形容的是左震。你看看他現在,不是煙,就是酒,我倒想看看,他還能墮落到幾時。」

  向寒川也道:「不是我看不起自己的兄弟,這次左震真的不行。你隨便去長三碼頭問一圈,誰都知道,左二爺為了榮姑娘,已經破例無數次,就算再多一次又如何?」

  明珠是事不關己,關己則亂。這會兒工夫,也不禁沒了主意,「是嗎……你真的有把握?」

  「放心吧。」向英東伸了一個懶腰,「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錦繡好歹也曾經是我百樂門的人,我去跟左震攤牌。」

  明珠喃喃道:「要是左震真的肯去找錦繡,我這個殷字倒過來寫。」

  「你就是對滿世界的男人都有成見。」向寒川淡淡抽了一口煙,「其實男人也不過就這樣,就連左二爺這樣的人物,在上海灘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又能怎麼樣?自己喜歡的那個不吃這一套,還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向英東道:「大哥說這話,聽著怎麼有點酸?」

  唉,這到底是什麼世道,被左震跟錦繡這麼一攪,好像連大哥都沉不住氣了。難不成,他也想要把「殷宅」的殷字,改成「向」?

  雨到半夜還沒停。

  左震靠在七重天的窗前,左邊是煙,右邊是酒,身後的石浩和唐海面面相覷。

  二爺這是怎麼啦?這麼多天關在碼頭上,好不容易出來散散心,到了這裡又站著不動。也不見他上賭桌,也不見他找人陪,只是靠著窗子喝悶酒。

  外面不知道有多熱鬧,偏偏他倆,像對木偶似的肩並肩站在這裡一動不敢動。

  唐海登時松了一口氣,偷偷拉一下石浩,小聲道:「走啊。」

  「把二爺一個人撂在這裡?」石浩撓了撓腦門,有點為難。

  「你以為你在後邊站著,二爺心裡就舒坦了?」唐海把他拉出門,「你還真以為二爺是出來散心的,他不過是不想在碼頭上呆著而已。」

  「為什麼?」石浩莫名其妙。

  石浩不吭聲了。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那天跑去找錦繡,到底是對還是錯。想起那天晚上錦繡說的話,她滿眼的淚光,不知怎麼的,他心裡也覺得酸酸的不是滋味。

  就連他都這樣,更何況是二爺呢?

  唐海和石浩出了門,左震伸手推開了一扇窗。風挾著雨絲,冰冷地迎面撲了過來,三分酒意登時消散了。

  外面夜色如墨,無盡的霓虹在隱約地閃耀。

  那天晚上,錦繡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若你真的想要忘了我,那我今天來,就當是告別。

  她選擇從他的世界裡消失。不錯,他應該覺得愉快,從此解脫,不必再辛辛苦苦地偽裝,不必再千方百計地遺忘,不必再徹夜縱酒買醉,不必再苦苦壓抑見她的欲望。只要他願意,仍然可以過著以前那樣熱鬧的日子,隨便招招手,就有女人來到他身邊。

  可是——他還缺什麼?

  為什麼整個胸膛都好像是空的?有什麼東西不見了,叫他時時覺得心慌。

  潮濕的夜風裡,隱約傳來一絲管弦的悠揚,不知道是什麼,笛子還是簫。這調子飄忽在風裡,若有若無,不知道從哪裡傳來,好像是雨裡,又好像是天上,忽而之間,叫他想起很久之前,在獅子林後園的那片丁香花叢裡,他聽見的那曲簫聲。

  那麼悠揚,那麼繾綣,一轉一折都動人心弦。

  左震不禁閉上了眼睛。錦繡說,若你真的想要忘了我……可是怎麼忘?那曲簫聲好像刻在他心裡。想起它,就有一種萬籟俱寂的溫柔。

  不知道今後錦繡還會不會吹起那天晚上,他無意間聽過的那一曲;聽她吹起的人,又有誰。忽然之間,心亂如麻。

  無數雜遝的記憶紛湧而來,想起也是一個下雨天的晚上,錦繡在湘潭酒店的竹簾子底下說:你不過是在路上遇見我,不過是偶然。她說只要過幾天,就會忘了今天說的話、跟誰吃過飯……可是他沒忘。

  又想起她第一次在百樂門跳舞,那緊張僵硬的模樣。她委屈地說:英少叫我不如去會樂裡。會樂裡是什麼地方?

  想起她在寧園門口,等了一夜,穿著那件薄薄的梅子紅罩紗的裙子,等他回來,抱起她時,那觸手處像冰一樣的涼。

  想起她在冬至那天晚上,煮了和合粥,紅著臉說:什麼添碗添丁,我怎麼不知道……

  還有最後一次,在碼頭,她滿眼都是淚:可是我,不知道在哪一天,愛上了別人。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遠遠站在英少的身後,一句話都沒說過……我就連做夢也想不到,原來有一天,我會愛上他!

  錦繡,榮錦繡。

  「篤篤!」門口忽然有人敲門。誰在這個時候,會來這裡打擾他?

  左震沒回頭,卻聽見門自己被推開了。

  左震沒說話,只是倒了一杯酒,「過來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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