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錦繡緣 | 上頁 下頁
五六


  「我不走!今天出了這個門,以後就再也沒有說話的機會了。」她推開石浩,「只要我離開,我跟二爺,從此就完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的激動也嚇了石浩一跳,今天這是怎麼了!就連錦繡也快瘋了。她的聲音那麼絕望:「那天,在街邊遇見我被人打傷,帶我回獅子林的,是你跟二爺吧?」

  錦繡看著他,渾身都在簌簌地發著抖,「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從頭到尾,我就像個傻子一樣要去報答英少!對,你們都地位顯赫,應有盡有,用不著稀罕我所謂的報答,可是換了是你,你會怎麼做?英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嗎?我曾經發過誓,要盡我所能報答他,我說過只要他需要我做什麼,我就一定會去做,沒錯,我是喜歡過英少,但那不過是因為——」她一口氣說到這裡,卻忽然停了下來,像是忽然之間被什麼哽住了。她慢慢掉轉了頭,「那不過是因為,我一直覺得,我應該喜歡他而已。」

  滿室靜寂,只聽著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可是我,不知道在哪一天,愛上了別人。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遠遠站在英少的身後,一句話都沒說過……我就連做夢也想不到,原來有一天,我會愛上他!」

  石浩已經聽得呆了。

  錦繡抬起頭,慢慢道:「如果早知道有今天,我真的很希望,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能好好對待他,為他而跳舞,為他而歡喜,為他流眼淚……我現在只後悔,從開始,到最後,我從來沒有好好地聽懂他說話,從來沒有好好地握住他,抱緊他,從來沒有分擔過他的心事,在他最辛苦的時候,我卻像傻瓜一樣什麼都不知道……」

  她一邊說,一邊一步步地朝左震走了過去,一直走到他身邊,才停下。

  左震胸口的衣襟上,隱約正有一絲殷紅慢慢滲出來,那是剛才傷口迸裂的緣故。錦繡伸出手,輕輕地、輕輕地放在他胸口的傷處,低聲道:「你的傷,我就跟你一樣的疼,它若是一輩子在這裡,那我這裡也一樣。二爺,我在你園子後頭種的那片花,今年是來不及等它開了。天氣這麼冷,種得太晚了……」

  左震說不出話來,只看見,她滿眼都是淚。

  她的手輕輕放在他胸口,帶著羽毛一般的溫柔,她的聲音裡有說不出的心酸,「二爺,若你真的想要忘了我,那我今天來,就當是告別。」

  這一夜,又是風急雨疏。

  百樂門的包廂裡,卻是氣氛沉悶。屋子裡人倒是不少,向寒川、向英東、殷明珠,一齊圍著茶爐坐在沙發上。

  明珠手上正拿著一封信,雪白簪花的信紙,娟秀的一筆小楷,是錦繡的字。

  明珠: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上海了。你說得對,如果要忘記,應該放棄過去的一切,重新站起來,站在屬於我的舞臺上。可是在這座城市,每一分空氣裡,每一條街道上,都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所以離開這裡,或許是我唯一的選擇。

  對大上海來說,我不過是一個過客,時過境遷,很快就沒有人記得我的存在。但是對上海,我卻有著無法言喻的感激,在這裡,我有了一段值得銘記一生的回憶。

  深深祝福你,親愛的姐姐,希望你有一天得到你真正想要的幸福。也祝福每一個曾經給我幫助、給我關心的人,我深信,再過幾十年,當我真的老去了,這些熟悉的面孔,還依然在我的記憶裡音容如舊。

  錦繡字

  「她留下這麼一封信,就走了?」

  向英東不敢置信地看著明珠手裡那薄薄的一頁信紙,「她是不是瘋了,這天寒地凍的,她能去哪裡?當初不就是因為走投無路,所以才被迫到上海來投奔你的嗎?」

  明珠的臉色只能用無奈來形容。

  「昨天還好好的,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衣服都收進了櫃子裡,就連廚子煮的粥,都比平常多喝了一碗。誰知道今天一直等到中午都不見她下來吃飯,跑到她房裡一看,早就連人影都沒了,就只留下這封信。」

  明珠越說越著急了,「她在外地沒什麼親戚朋友,而且眼看就到年關了,她能去投奔誰啊?就說上一次,要不是二爺在路邊救了她,這會兒她早就沒命了。」

  「你不用這麼擔心。」向寒川沉吟著道,「錦繡已經不是剛到上海,那個不懂人情世故的丫頭了。要是她現在還能讓自己流落街頭,那這麼長時間在百樂門,她就實在是白待了——我倒是覺得,她離開上海,其實是想給自己一個機會,重新做人。」

  「是啊,上海對錦繡來說,不過是個傷心地。」明珠悵然道,「我不過是替她覺得心酸而已。就算是個瞎子也看得出來,錦繡對二爺是真心的。」

  向寒川歎口氣,點上一隻煙斗,「但現在說這個,未免太晚了。有些事情,是不能有假如的,就好像當時左震單槍匹馬地闖去蘆河口救人,那天他如果沒了命,現在結果又如何?我看現在事情還有救。」

  「可是我總得想法子把錦繡找回來。」明珠有點焦躁起來,「你也知道現在外頭到處打仗,搶匪小偷到處都是,世道這麼亂,我實在不放心。」

  向寒川拍了拍她的手,「是,現在能把錦繡追回來是最好不過的。可是她寫這封信的落款,已經是昨天下午的事了,現在都過了一天一夜,只怕早就離開了上海。外面人海茫茫,天大地大的,你要從哪裡找起?而且依我看,她既然要走,就不打算被咱們找到,一定也不會留在附近。」

  明珠情不自禁反手握住了他,「可是寒川,我只有這麼一個妹妹。」

  「唉。」向英東在後邊受不了地搖著頭。聽聽!真不知道當初是誰鐵了心要把錦繡趕出去的。要不是碰上左震,錦繡哪還有命活到現在。不過說起來,左震一向不管閒事的規矩是對的,偶爾伸一次手,就差點毀了他一世英名。唉,女人啊。

  「我看,現在左二爺的問題,不一定比錦繡的輕。」他悻悻地看著大哥和明珠手拉手地十指交纏,「你看看他現在那副冰凍三尺的樣子。上次長三碼頭西貨倉建成的慶典,在百樂門開宴,他居然沒有到場!那麼多名流要員,硬生生都給晾在那裡。還不是我跟大哥跑斷腿地幫他撐著場面!好在左二爺受傷的事也是人盡皆知,不然這次還真的沒法交代了。」

  說起這件事,向寒川也不禁蹙起了眉頭。

  「兄弟十多年了,我還真沒見過左震像現在這樣。英東你說得沒錯,再這麼下去,事情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長三碼頭,華隆銀行,向家紗廠,百樂門,獅子林,還有剛剛開工的跑馬場,這些年咱們辛辛苦苦創下來的基業,那一樣能少了左震?現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咱們眼紅,可他眼下又這麼心浮氣躁,早晚大夥兒都要一起栽跟頭。」

  「那你說,還能怎麼辦?」向英東苦笑,「這個爛攤子,可怎麼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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