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錦繡緣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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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青幫龍頭還是何從九,那是上海灘黑幫火並最激烈的時候,為了爭奪地盤和利益,血腥混戰無數。青幫的地位,左震的名聲,也就是在那些年打下來的,從那時起直到現在,還沒人敢擅越青幫的地界一步。 只是這一陣子,上海的局面日益混亂詭譎,表面上一如既往的風平浪靜,可左震靜下來的時候,已經隱隱嗅到了暗流洶湧的危險氣息。 在上海灘闖天下這麼多年,步步為營是左震以鮮血換來的經驗。越是危險,越要鎮靜,這是他一貫行事的風格。 跟邢老闆見面的地方,就在獅子林。 邢老闆雖說是廣東過來的一條過江龍,可是他也深深明白上海生意場上的規矩,每句話都說得滴水不漏,謙恭客氣,對向英東的招待可以算是給足了面子。 這一場酒宴,賓主盡歡,氣氛熱絡。 但是,對於跑馬場地皮的事情,邢老闆卻隻字不提。向英東點到為止的試探,他都再三回避,而左震只在一邊冷眼旁觀。大家有說有笑,看上去場面不知多麼的熱鬧氣派,好像是多年老友終於見面。其實局內的人,不過是各站一邊,心思各異。 宴終人散,已經是深夜時分。 左震從酒店出來,唐海早就吩咐了司機開了車過來等在大門口。給他披上外套,唐海有點擔心地問:「二爺喝多了酒?」 左震搖搖頭,其實今天晚上他喝得不多,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心裡有點堵,酒意竟有點上湧。看了唐海一眼,還沒說話,唐海已經搶著回答:「剛才已經送榮姑娘回去了。」 唐海已經跟著左震好幾年了,知道他脾氣,二爺從來沒有交待他去辦這種事,他怎麼敢怠慢,所以一下樓就把跟錦繡跳舞的那個傢伙拉到了一邊,說請他喝酒他哪敢不喝?正好,他還要開車到獅子林這邊接左震,錦繡正好也住在這裡,所以順便把她一起送了回來。 左震的臉色卻一沉,「我問你這個了嗎?」 唐海愕然,難道……他看錯了?二爺並不是對榮姑娘有意思? 「我自己走一走,你們不用跟著。」左震吸了一口夜裡沁涼的空氣,把翻湧的酒意壓了下去。 連唐海都看得出來,剛才他想問什麼。其實他自己也覺得荒唐,當時為什麼叫唐海出去幫錦繡解圍?在百樂門,一個舞女被客人輕薄兩下總是難免的,再說,百樂門是英東的地盤,錦繡是英東的人,就算被欺負了,又關他什麼事? 一定是最近太忙了,晚晚都有應酬,歌舞嘈吵,燈紅酒綠,實在煩。 看左震一個人走進夜色裡,唐海愕然又為難地站在原地,想跟上去又不敢,都三更半夜了,二爺自個兒在外頭閑晃什麼啊。 一絲隱約的樂聲在清冷的夜風裡飄過來。 左震站住腳,有點意外地側耳傾聽。是什麼調子?這麼婉轉低回。看看四周,這裡離獅子林的後園不遠,他不知怎麼就走到這裡來了。 循聲慢慢過去,左震在獅子林後園的鐵門前停住了腳步。那扇鐵門已經很久沒開了,鏽跡斑駁,掩映在一大叢盛開的丁香花叢裡,周圍很暗,所有景物都融在沉沉的夜色裡,只有淡淡的花香氤氳著。到了這裡已經聽得很清楚,是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正從這園子裡傳出來。是簫聲。 透過花木扶疏的間隙,可以看見吹簫的人就在園子南邊的涼亭裡,天氣已經冷了,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從鐵門這邊望過去,看得並不十分真切,好在今晚月色明亮,涼亭下的水波瀲灩,映著月光照上去,正看見吹簫那人一個側影,倚在欄杆上,衣服是白色的,不知是絲還是緞,輕飄飄的那麼薄,在風裡如煙似霧。 她側影纖細,是個女子,一條烏黑的長辮子輕輕垂在白衣上,吹的是一管紫竹長簫,簫管斜斜地垂下,她的頭低成一個柔和的剪影。 明月之下,水波之上,她整個人似乎都被夜色裡淡淡的霧氣籠罩著,映著月色,每一處輪廓都美得有點虛幻,煥發著晶瑩的微光。 簫聲低而徘徊,千折百轉,在夜風裡繚繞不去。 她有心事,在想念。左震不懂音樂,可是但凡有耳朵的人,都會被這簫聲裡的繾綣惆悵所打動。 左震在黑暗裡呆住了。雖然看不清臉,但是他知道那是榮錦繡,這園子沒有外人住,只有她一個人住在這邊。 原來錦繡真的會吹簫。他記得那天,在獅子林酒店那個房間裡,她激動地反駁:「我不是什麼都不會!我學過縫紉,還會繡花,我會紮燈籠,對了!我還會吹簫,從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學吹簫了……」 當時他跟英東都覺得好笑,縫紉?繡花?紮燈籠?居然還會吹簫,現在還會有人學這種東西,管什麼用?那時怎麼也想不到,原來,一個人可以把一支竹管吹得這麼動聽。 左震的心,溫柔地牽動。 這些年來,血雨腥風裡闖蕩,在繁華與落魄的起落之間,早就忘記了心動的滋味。他是孤兒,從小被父母拋棄,睡過橋洞,當過乞兒和小偷,十幾歲的時候成了青幫的一名小幫徒。如今的地位和金錢,是他流血流汗、水裡火裡打拼回來的,別人都看見他身邊前呼後擁風光無限,其實他心裡都明白,那不過是些點綴。 為了迎合上流社會的虛偽,他必須小心隱藏自己的真實;為了逃避黑夜裡的死寂,他拿錢買笑夜夜笙歌,一直到自己覺得疲憊。 而就在此時、此刻、此地,他忽然覺得寧靜。 暗夜裡,簫聲如酒人如玉,竟有說不出的寧靜安詳。沒有華麗的燈火,喧嘩的人聲,沒有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只有月色繚繞,簫聲也繚繞,在淡淡彌漫的花香裡,一轉一折都動人心弦。不知名的溫柔氣息,在四周輕輕浮動。 不知道錦繡斷斷續續吹了多久,左震也不知道自己靠著鐵門站了多久,直到簫聲逐漸停歇,他忽然低低地一笑。 真是不可思議,他,左震,居然看錦繡吹簫看得呆了。她只是一個偶然間從街上撿回來的丫頭而已。最好笑的是她心裡已經有了別人,那個「別人」,不偏不倚,剛剛好正是他的兄弟向英東。他到底犯了什麼邪?這麼多年來,十裡洋場打滾,什麼樣的美女沒見過,什麼樣的女人他會到不了手,現在卻被一個月亮底下吹簫的模糊剪影深深吸引,被一支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觸動了心思。 他不是不知道,錦繡會去百樂門,都是因為英東在那裡。他還不至於饑不擇食,要拿英東的女人來開胃吧! 看樣子今天晚上,真的是醉了。 「二爺,英少派人來說,今天晚上錢署長、馮老闆他們都去百樂門喝酒打牌,請您也過去。」唐海對埋頭在一堆賬本裡的左震報告。 「我沒空。」左震不耐煩地抬起頭,「碼頭的亂事一大堆,浦江船廠的賬又收得不清不楚,哪有閒心伺候他們?」他「啪」的一聲把手裡的一本賬簿甩在桌上,「養了群廢物,連個賬都收不好,居然還擺到我前面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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