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錦繡緣 | 上頁 下頁
一三


  「榮……錦繡。」錦繡退後一步,想起那天在獅子林的窗前,英少也曾經問,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說出自己的名字,心裡跳得厲害,今天說出同樣三個字,卻只覺得說不出的屈辱。無所謂,路都是自己選的,只要過了今晚,以後就不會再有感覺。

  錦繡看著眼前陌生的面孔,臉上卻慢慢地浮現出一層笑容,笑意淺淡,卻忽然之間,叫人眼前一亮,只覺明豔不可方物。

  「先生貴姓,賞臉跳個舞?」錦繡聽見自己的聲音,可是語氣是這麼的陌生,好像是另外一個人在說話。原來屈膝承歡四個字,說得這麼容易,做起來是如此的委屈,渾身上下都好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死死撐著一張笑臉,心裡卻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辣的,鹹的苦的,一齊在胸膛裡翻湧。

  既然無法回頭,就只有努力爬上去。錦繡笑著挽起那男人的臂彎,走下舞池,總有一天,她也要像明珠一樣,成為百樂門的頭牌,再也不用對別人說:「我叫榮錦繡,賞臉跳個舞?」

  忽然之間,她明白了那天,明珠為什麼要把自己趕出來。也忽然明白左震為什麼要把自己送進百樂門。

  在上海,等著別人的幫助和施捨,永遠沒有出頭的那一天。一切東西都要靠自己的雙手掙回來,金錢,地位,名聲,甚至自己喜歡的那個男人。

  明月之下,水波之上,她整個人似乎都被夜色裡淡淡的霧氣籠罩著,映著月色,每一處輪廓都美得有點虛幻,煥發著晶瑩的微光。

  「錦繡已經上得了檯面了。」

  向英東站在樓上辦公室的窗前,靠著欄杆,玩味地看著舞池中央的錦繡。

  不知道怎麼回事,從上個禮拜開始,這丫頭就忽然換了一個人似的,脫胎換骨般,逐漸露出自己的光彩。領班來回報,說今天晚上已經有好幾個客人來預約榮錦繡小姐的位子。

  左震就在他的身邊,只是看著,沒說話。

  「說來也是,到底是明珠的妹妹。」向英東笑著回頭,「要是好好栽培一下,錦繡會是上海灘的第二個殷明珠也說不準。可我想不明白,忽然之間,這丫頭怎麼忽然開了竅?再說她哪來的錢,添置衣裳首飾。」

  向英東搖搖頭,「錦繡跟明珠不同,明珠當初出道早,來百樂門的時候已經成了氣候,錦繡跟她一比,還實在太生澀。得叫她多見見世面,學會應付各種各樣的人物。」

  「等錦繡跟明珠一樣成了氣候,你就未必留得住她了。」左震淡淡說,「當初大哥看上明珠,明珠毫不猶豫就跟他走了,以後,難免不會出現第二個向寒川。」

  「這次不會。你不覺得錦繡有點喜歡我?」向英東吊兒郎當地開著玩笑。

  左震驀然一抬頭,「你——想要她?」

  向英東喝口酒,「現在還早著呢。震,你也是喝酒的行家,這好酒是慢慢釀出來的,急不得。現在錦繡充其量,只不過是杯葡萄汁,好看是好看,味道還沒出來。」

  左震眉梢微微一蹙。

  「有機會的話,你跟明珠提一提錦繡的事,她到底是錦繡的姐姐。」

  向英東跳了起來,「每次都是這樣,得罪人的事情都派給我!上次我跟明珠吃飯,剛提起錦繡,話還沒說完呢,明珠就惱了,差點沒翻臉。她還說,要是把錦繡留在百樂門,以後就別想進她的家門。我這是何苦來的,這邊是你把錦繡塞進來的,那邊明珠又叫我把她趕出去。下次還是你去跟明珠說,她至少不敢跟你翻臉。」

  「明珠不過是嘴硬。」左震一笑,輕輕地拍拍欄杆,「她一向八面玲瓏,要是當真不在乎,怎麼會三番兩次為了錦繡動肝火。」

  左震隔著窗子,遠遠地看著錦繡,在舞池裡跟客人周旋。音樂如此悠揚,她的背影如此動人。當她轉過臉的時候,耳邊一對小小的鑽石墜子,輕輕搖盪,照得她臉上那抹勻柔的微笑,光彩奪目,叫人驚豔。可是他知道,那不過是一張美麗的面具。

  錦繡已經學會了應酬,開始懂得掩飾,就像當初他想的那樣,她在百樂門學會了如何保護自己,懂得不擇手段地生存。可是將來總有一天,她也會變得跟明珠一樣,水晶心肝,八面玲瓏,應該生氣的時候不動聲色,應該笑的時候假裝笑。

  忽然想起當初在獅子林,第一次看見錦繡的笑,溫柔,迷惘,純淨而沒有心機,卻像春風一樣茸茸暖暖,說不出的打動人心。

  他忽然有點懷疑自己做得對不對。錦繡來上海之前,她的世界不過只有老家的那座宅院那麼大,她以為人心都是暖的,世上所有地方都是光明的,不知道人間路還有險惡黑暗。

  也許他根本不應該叫她看見世事冷酷,更不應該把她送到英東的身邊。

  錦繡對面的那個男人,開始有點不老實,一隻戴了戒指的肥碩的手,在錦繡的腰背之間遊移起來。錦繡還在笑,可是笑容漸漸僵硬,她越是想掙脫,那只手攬得就越緊。

  「唐海。」左震脫口而出。

  身後的唐海答應一聲:「是,二爺。」

  「你下去,看看榮姑娘跟誰跳舞,請他喝杯酒。」左震並沒有回頭,看不見他神色,可是語氣卻冷了下來。

  「呃?」唐海一呆,看看向英東,也沒敢再問,立刻出去了。這位榮姑娘……就是上次跟石浩說「左震在哪裡,我想見見他」的那個榮錦繡吧,她到底什麼來頭?

  向英東也是一怔,看左震一眼,「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英東,你不是還要跟邢老闆談那塊跑馬場地皮的事嗎,還站在這裡做什麼?」左震轉過身,隨手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他這邊還沒說完,左震已經下了樓梯,穿過大堂,徑直出了百樂門。

  忽然之間,有點心煩意亂,不願意再置身于這間華美而奢靡的大廳裡,呼吸那種酒精和脂粉香混雜的空氣。

  其實跟英東一起去見邢老闆,並不是左震的原意。這一陣子,英東一直在積極籌建跑馬場,他和法租界領事斐迪南很熟悉,拿到經營權應該沒有問題,只是關於地皮的事情還沒有敲定。眼下看好的那塊地皮,牽涉到廣東煙草商邢老闆的部分產業,為了交涉這個問題,頗費了一番周折。英東出的價錢,已經是市價的三倍,邢老闆遲遲不願意出讓的原因,除了他嘴上說的私人理由之外,恐怕還跟沈金榮的私下較勁脫不了關係。

  沈金榮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地產商,尤其近幾年,生意做得越來越大,風生水起一路暴發,勢力已經擴展到上海各個角落,小看不得。

  第五章 匪我思存

  倘若只是英東生意上的事,左震絕不會閑著插一腳,英東也是條狐狸,生意場上的明槍暗箭、你來我往,英東足以應付,除非他開口,左震犯不上跟著鍈混水。只是,根據青幫的眼線,沈金榮似乎不僅僅是規規矩矩做生意而已,他和道上的黑幫勢力一直有所掛鉤。

  在上海,做生意的人大多有點靠山,但黑道也有黑道的規矩,這規矩甚至比官場更森嚴冷酷。英東跟青幫的關係人人皆知,誰都知道,這回向英東高價收購地皮,是志在必得,還有誰敢出來硬搶?那是擺明瞭要跟青幫過不去。

  如果暗中搞鬼的人真是沈金榮,那麼他背後的勢力,一定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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