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錦繡緣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
但是送東西來的人恭恭敬敬交待:「榮小姐,二爺有吩咐,這些東西是不能拿回去的。都是照著您的尺寸買的,別人用不上,您要是不收,我們沒法子回去跟二爺交差。」 錦繡站在一屋子衣裳首飾裡,手足無措,「但我一個人,怎麼用得著這許多東西?不然衣服鞋子先放在這裡,等見了左震,我跟他說去;這些珠寶首飾,你還是帶回去的好。」 「二爺還叫我帶句話,百樂門不比別的地方,要當百樂門的紅牌,捨不得花錢是不成的。過一陣子榮小姐有了名氣,這些東西就算不得什麼了。」 錦繡一怔,原來沒有錢,甚至連舞女也是當不成的。就好像那些唱戲的彈曲兒的,出名也要靠著有人捧。 回過頭看看身邊的那些東西,心裡知道是不能收的,左震不過是說說而已,在百樂門當上紅牌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嗎?如果不能,她拿什麼來償還他。 可是這些東西……怎麼這樣的美啊,是她從未見過的華光流轉,璀璨生輝。似乎帶著舞曲的悠揚,帶著夜晚的暗香,引誘錦繡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觸摸。 換了衣服,重新梳洗過,錦繡端量著鏡中的自己。 杏子色的印花織錦旗袍,松松挽起的長髮,象牙般凝滑的肌膚、星般眼眸,鮮豔紅唇,在暈黃的燈光底下,美麗得叫人驚豔,卻又迷離而陌生。隔著鏡子,她是那麼美,然而又那麼遠,眉梢眼底,不見一絲歡喜,只有淡淡一抹誤入風塵的不甘心。 這不是她自己,這是她從來不認識的另一個女人。 錦繡隱約間,好像看見了明珠的影子。 恍惚想起,初來上海的那一天,站在殷宅大門外面,風塵僕僕,滿懷希望的榮錦繡。透過鏡子裡模糊的影像,仿佛看見她衣衫襤褸地流落在繁華的街頭,為了一碗飯被拳打腳踢,看著她茫然穿梭在大街小巷,尋找一份謀生的活計,看著她遠遠站在英少背後的角落裡,期待他無意間偶爾的回頭。 錦繡眼底掠過一抹自嘲似的微笑,不知怎麼的,忽然有了蒼涼的味道。 鎮江老家的舊宅子,已經被債主收去抵債,這一輩子怕是再也回不去的了。從今以後,就只剩下她一個人,面對這世上的冷暖炎涼,還有那遙遠不可預知的未來。 左震說得對。她唯一的出路、最好的結果,就是成為百樂門的紅牌,這樣才有機會站在英少的面前,而不是他的背後。 終於就這樣去了百樂門。 時候還早,客人不多,舞女麗麗正倚著吧台,百無聊賴地搽指甲。一見錦繡,她的眼珠立刻瞪大了,「噯,錦繡,你總算肯穿件像樣的衣服出來見人啦?嘖嘖,腰這麼細,腿這麼長。我們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本錢夠,人漂亮,還怕紅不起來?這下子領班可不敢狗眼看人低了。」 「聽說昨天晚上,左二爺跟你跳了一個舞?」麗麗的聲音裡,充滿了掩飾不住的豔羨,「錦繡,你這也算是一夜之間,烏鴉變鳳凰了。」 真想不明白,錦繡這丫頭才來幾天,一個客人都不認識,怎麼一下子就被左二爺看上了呢?看她頸上戴那串圓潤純正的珍珠,價錢一定不便宜,怎麼可能是她自己買的。昨天那一舞,不知道值多少錢呢。 「跟左震跳個舞,有那麼驚天動地嗎?」錦繡也不明白,「你們天天陪的這些客人,哪一個不是達官貴人,有錢有勢,什麼人物沒見過,早就見多不怪了吧。」 麗麗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得怪異起來,看了她半晌才道:「你——連左二爺是誰都不知道!難怪口口聲聲連名帶姓地叫他,我在百樂門也呆了好幾年,像你這樣左震左震的,還真是頭一回聽見。」 錦繡一怔,怎麼了,看她那什麼表情,有這麼嚴重嗎?「對了,我也一直奇怪,好像別人都叫他二爺。到底為什麼?」 「他是何老爺子唯一的徒弟,當年,青幫的第二號人物。況且現在又是向先生的拜弟。」麗麗道,「大家這樣稱呼他,是尊敬的意思。」 「青幫?」錦繡一頭霧水。聽起來……不像是什麼好東西。 麗麗嚴厲警告她:「出來做事,一定要知道外面的規矩,何老爺子過世以後,二爺就是青幫的龍頭,你這麼左震左震地亂叫,要是被別人聽見,早晚會吃虧。」 青幫的……龍頭?!錦繡忍不住「啊」了一聲,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二樓的包廂裡,左震腰上的刀和槍。原來——原來,他是那條道上的人! 「你說,左震……左二爺,他是黑道人物?燒殺搶掠淫的那種人?!」 錦繡震驚,不敢置信。左震怎麼會!他是那麼的低調而溫文,除了有時候冷一點之外,哪裡能看出他的黑道背景? 「你閉嘴!」麗麗嚇得一把捂住她的嘴,左右看看周圍沒有什麼人,這才松了一口氣,「你瘋了,不想混了也別拖我下水啊。這裡是什麼地方,英少跟二爺什麼關係你知不知道?他和他的大哥向先生,都是二爺的拜把子兄弟,這裡上上下下,哪一個對他不是畢恭畢敬!剛才那種話,真虧你有膽子說出來。」 錦繡被她捂得差點背過氣去,只剩點頭的份兒,「知道了,知道了……」 麗麗放開她,藐視地看著錦繡,「我知道你剛來,不懂事,所以才好心提醒你。青幫的勢力,加上向家的地位,黑白兩道都算得上是一手遮天,別以為跟二爺跳個舞,就可以肆無忌憚了。跟他們打交道,你至少得學會怎麼說話,什麼叫屈膝承歡你懂嗎?千萬別想不開,拿自個兒小命開玩笑。只要得到二爺的賞識,以後在百樂門,不對,在整個上海灘,還有誰敢跟你過不去?就好像當年的殷明珠,不就是靠上了向先生,才有今天。」 「別說你連殷明珠也不知道。」麗麗掃了她一眼,「真搞不懂,英少一向出了名的挑剔,怎麼會把你弄進百樂門。當年的殷明珠,可是英少費了好大力氣,從大富豪那邊挖過來的。她在百樂門掛牌的時候,真是盛況空前啊,紅遍了整個上海灘。每天晚上,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了看她跳舞,到這裡來一擲千金。要是沒有跟殷明珠跳過舞,簡直不能算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居然不知道她?」 錦繡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麗麗說得不錯,在這裡,不過是靠著屈膝承歡混飯吃,她只是沒想到,原來當年明珠也一樣。 她只不過是隔了十年,再步明珠的後塵。 麗麗壓低了聲音,接著道:「不過今非昔比,殷明珠如今已經被向先生包了,早就洗手不幹,搬進丹桂街的豪宅裡,氣派起來了。她手底下還有五朵金花,專門陪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兒們應酬,交際場上倒是很有些名氣……你想想看,背後有向先生撐腰,連左二爺都買她三分面子,還有什麼辦不成的事?唉,我要是有她十分之一的姿色,也不至於混了這麼多年,也沒混出一點名堂。」 錦繡看了一眼麗麗的臉,誰說沒有姿色,這百樂門哪一個不是美女。但別人美得都好像畫出來,顏色好看而已,明珠卻不同,想不起她哪裡美,只覺得那種隱約的明豔和迷媚,就好像夜裡的霧氣,看不見摸不到,卻無聲無息就浸到人的骨子裡。 「這麼說起來,明珠也算是英少的嫂子了。」錦繡想起剛來上海,在殷宅門口撞到英少,難怪他會去那裡,原來都是一家人。 麗麗卻輕輕一哼:「什麼嫂子,我們這種出身,當英少的嫂子?說出去真要叫人笑掉牙了。向家什麼身份,銀行、紗廠、夜總會,多少產業數都數不清,後面還有青幫的勢力當靠山,別的都不說,長三碼頭你總該聽說過吧,那是二爺買斷的,誰家的船不走他的碼頭,誰家的貨不進他的貨倉?他們只要跺個腳,上海灘的地皮都會抖三抖。」 「他們會娶一個舞女當太太?那全上海的名門閨秀都一起去跳黃浦江算了。殷明珠只不過是憑著她生得太漂亮。但是只管漂亮有什麼用?到現在,還不是向先生養在外面的一個情婦而已。」麗麗的聲音壓得更低,「聽說向先生身邊的女人也不止她一個。殷明珠是聰明人,爭名分只會自己討個沒趣,不如趁機會多撈一點錢是正經事。」 錦繡驀然抬起頭來。 「殷明珠是不是向先生的情婦,外人說的都不能算數。」她臉上湧起一層暗紅,聲音也不禁高了幾分,「那些人又不相干,他們怎麼知道,向先生對她就沒有真心?」 麗麗不悅,「你嚷什麼,當心別人聽見!又不是是說你,你激動什麼。」 錦繡一呆,是啊,她為什麼反應這樣激烈? 明珠把她趕出來的那天起,她們從此就是陌路人。但聽見別人嘴裡提起明珠的名字,她還是覺得心跳加快,不知道是喜是悲。別人說明珠是向先生的情婦,她還是覺得刺耳。 世事這樣諷刺,明珠是向先生的女人,而她,居然迷上了向先生的弟弟向英東。不管別人怎麼說,明珠總算是熬出了頭,就算是情婦,她到底還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個男人;而她自己的感情,卻只怕比明珠更加無望。 至少麗麗也承認,當年明珠是英少「費了好大力氣」才挖過來的,而她,如果沒有左震的幫忙,就連進入百樂門的資格都沒有。 如果……如果有一天,她就像當年的明珠一樣,大紅大紫,英少會不會就會對她另眼相看? 「咳咳!」錦繡趕緊咳嗽了兩聲,打斷自己的胡思亂想,天啊她到底在做什麼夢。摸摸自己的臉,已經不由自主熱辣辣地紅了起來。 「這位小姐……你是新來的?以前怎麼沒見過?」有人在背後說,靠得太近,說話時嘴裡呼出的熱氣都噴在錦繡的頸後。錦繡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看見一張貼近的臉孔,是個中年男人,頭髮梳得油亮,眼睛帶著色迷迷的笑意。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