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錦繡緣 | 上頁 下頁
一一


  他知道她不適合這裡,他也知道她會忍不住來找他。

  左震不禁挑起了一道眉毛,什麼,做了舞女快半個月,她居然連一個客人都沒攬到?難怪英東鬱悶,從百樂門開業,這麼冷場的舞小姐,她大概是頭一個。

  錦繡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困惑地皺起眉頭,「可能我不夠漂亮,也不懂得招呼人家……所以只好坐在那邊等著。」

  左震可以想像她的樣子,一本正經地穿著個改良式的旗袍,領口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梳著兩條純潔的長辮子,一臉三貞九烈,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兩隻腳都並得整整齊齊。

  誰曉得她在那裡是監督舞場秩序,還是做舞女?

  「你那什麼表情?算是笑嗎?」錦繡不甘心地嘟囔,「英少說了,再過半個月,賺不到一百塊大洋,就別想再進百樂門。他叫我不如乾脆去會樂裡算了……對了,會樂裡是什麼地方?」

  左震本來似乎是想笑,聽到最後一句,忽然笑不出來了。

  會樂裡,就是所謂的堂子,是上海最有名的煙花柳巷。或許英東不過隨口一說,錦繡卻認真地記在心裡,這叫他怎麼解釋?

  「過來。」他伸手拉過錦繡,「我教教你。」

  「這樣,對面站好,左手搭著我,右手攬住我的腰。」左震手把手地教給錦繡,「不要低著頭,總看著一個後腦勺,什麼心情都沒了。進一步,再進一步,然後退一步……對,就這樣,不會也沒關係,放鬆點跟著音樂晃一晃就是了。」

  錦繡手忙腳亂,「這就算跳舞?」

  「不然你還想怎麼樣?大富豪的白珍珠,七重天的瑪麗安,也不是一出道就可以上臺,當年也都是從這樣進進退退起步的。」左震忽然發現,其實自己的耐心也還算不錯。「但做這一行,最重要的不是你會不會跳舞,而是怎麼應付男人。你不能讓他隨便揩你的油水,也不能惹惱了他,否則百樂門的臉都讓你丟光了。還有,想做紅牌的話,一直羞答答是不成的,你要懂得吊客人的胃口,讓他來過一次就會記得你……」

  錦繡臉都白了。看樣子她真的不適合做這個。

  左震放開她,算了,這些對她來說是太難了。可至少她得換一身行頭吧。「你這身衣服,穿著去拜訪姑媽姨媽倒是可以的,但不能穿到舞廳來。還有,洗完臉之後,至少搽一點胭脂水粉,不要總是一臉慘白的樣子,哪個男人會對你有興趣?」

  錦繡的臉色又轉綠,天啊,還要置辦衣服首飾胭脂水粉,她哪有那種閒錢?買得起那種東西,她還用得著到百樂門來看英少的臉色?

  左震看著她,歎口氣,「真不知道是你做舞女,還是我做。想不到我這一輩子,還會教人這個。」他現在這個樣子,跟拉皮條的有什麼兩樣?錦繡能不能留在上海,英東又看不看得上錦繡,關他什麼事,到底是怎麼了,她只要癟著臉往他面前一站,他就得幫她想辦法。

  「你怎麼了?」錦繡居然無辜地這樣問。

  與其說是跳舞,不如說是左震帶著她在舞池裡閑晃。完全沒有什麼花樣,不過是原地晃了一圈,就算這樣,錦繡仍然出了汗。

  周圍的目光,不知為什麼都集中在他們身上。錦繡被看得渾身發毛。她想多半是因為左震的緣故,那些人好像是認得他的。抬頭看看左震,他那麼氣定神閑,那麼從容自在,旁若無人,錦繡心裡也不禁安定了幾分。

  左震下來跳這支舞,純屬替錦繡撐撐場面。其實他不喜歡這東西,來百樂門,也就是喝酒、賭錢、找女人,極少到舞廳來。對於趁著跳舞的空檔,對女人上下其手揩油水,占一點小葷小腥的便宜,他一直不屑得很。

  他懷裡的錦繡緊張得渾身僵硬,因為近,他幾乎感覺得到她一直屏著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她到底是在緊張什麼?

  「我的衣服快被你扯破了。」左震嘴邊叼著煙,漫不經心地提醒錦繡,「松鬆手可以嗎?」

  「啊,對不起對不起。」錦繡一迭聲地道歉。

  一截煙灰,隨著左震說話的震動掉落下來,恰好錦繡的左手還攀著他的肩頭,這煙灰無巧不巧,正落在她的手臂上。

  「哎唷!」錦繡嚇了一跳,步子一亂,重重踩上左震的腳。

  還沒來得及道歉,左震已經一把拉起她的手臂,吹掉煙灰,「燙到沒有?」

  錦繡尷尬地笑,「沒事沒事……可是我又踩到你了……」今天晚上,她已經踩了他無數下。

  放開手,左震忽然發現,剛才觸摸到的錦繡的肌膚,是微冷而滑膩的,那種涼柔的感覺,留在手心裡,竟沒來由地叫他心裡微微一蕩。

  左震把剛抽一半的煙扔掉,踩熄,重新環住錦繡,曲子還沒完呢。但再靠近她,他才發覺,自己幾乎是把她虛虛地攏抱在懷,實在太接近了。錦繡仍然低著頭,左震一垂眼,就可以看見她雪白的後頸,柔潤的膚光,茸茸的細小鬢髮,身上一種淡淡的莫名的香……

  左震突然鬆開手,抽身而退。

  這是他送來給英東看的女人,她甚至還那麼無辜地相信他,指望他的幫助。可是他在做什麼?乘人之危地心猿意馬,對這麼一個青澀懵懂的小丫頭?

  「怎麼了?」錦繡不安地看著他,「我跳得不好,是不是?」

  左震的臉色有點不對。

  「慢慢來就好了。」他說得似乎有點勉強,「我還有事,得先走一步。」他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回頭,「有事的話就找英東,改天我叫人給你送點需要的東西過來,上海你不熟,用不著自己出去。」

  錦繡還沒答話,他已經出了舞廳。錦繡看著他的背影,輕輕歎口氣。看來左震的耐心已經耗光了,他會有什麼事,八成是上樓去,重新軟玉溫香抱滿懷。

  環視一下周圍,百樂門真算得上美女如雲,那些上海的名花,個個貓一般慵倦,絲一般嫵媚,如水的眼波如畫的容顏,只有她,布衣素面,茫然杵在中間,那麼突兀。

  英少會看不起她,那也是應該的吧。

  來上海是錯的,來百樂門或許是錯上加錯。但……她只是不信,一樣是孤單一個人流落在陌生的街頭,明珠可以出人頭地,而她只配躲在陰暗的角落,看著自己喜歡的人,不敢靠近。

  才隔了一天,錦繡就看到了左震派人送來的、他所謂的「一點」東西。天!這是叫做「一點」東西嗎?一點就塞了這麼滿滿兩隻大箱子?

  又不是給她辦嫁妝,哪裡用得著這麼大的排場:府綢,軟緞,織錦,絲絨,旗袍,長裙,晚裝,外套,披風,大衣,還有皮鞋和帽子……顏色式樣,應有盡有,外加整套的胭脂水粉玫瑰膏,甚至還有香水和首飾。

  錦繡嚇呆了。滿床滿櫃都是衣裳鞋子,尺寸之合適,就像是給她量身子訂做的一樣。到底他是怎麼辦到的?!抬頭是珠寶,低頭是華衣,這到底要花多少錢啊……且不說那精緻盒子裡的珍珠和金飾光彩奪目,但是隨手拿起的一件晚裝,不知道什麼料子,握在手裡柔軟而垂滑,顏色低柔綺麗,想來必定價值不菲。

  無功不受祿,她不能接受這樣貴重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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