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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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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楊柳依依 他們的桌子靠窗,那窗子支起一半,以竹簾子遮雨,雨聲撲簌,細微靜謐。錦繡忽然想起一句詞:「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三天后。 錦繡臉上的青腫和淤痕,經過細心的調養,已經消退了一大半,只是左腳扭傷得比較嚴重,走路不方便,還要拄著一枝單拐。 向英東來的時候,錦繡正在屋裡練習走動。 「已經等不及要下床了。」向英東在門口叫住她,「嫌悶嗎?」 錦繡驀然回頭,「英少!」她禁不住驚喜,「你怎麼來了。」 這些天來,他總共來過三回,其實每次也不過是隨便說幾句話就走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見到他,錦繡都覺得格外歡喜。他還記得來看她。 剛才練習走路,累了,站在那裡出神,忽然就想起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笑著說:「這是誰啊?一來就惹得明珠發這麼大的火。」 就在這扇窗子前面,他曾經問:「叫什麼名字?」 「……榮錦繡。」 第一次有一個男人用這種語氣問她,叫什麼名字?當時的神色語氣,到現在她還清楚地記得。這個男人的臉,仿佛是有魔力的,叫人過目不能忘。 上次他從這屋子裡出去,趁蘭嬸還沒有來收拾東西,錦繡偷偷把他落下的打火機藏了起來。是銀的吧,小巧精緻,她愛不釋手,還用乾淨的手帕包了起來,想著還給他,可是不知道怎麼了,心裡念念不舍。 還給他吧,這個東西一定很貴重。錦繡想著,把手伸進口袋裡,緊緊握著打火機,剛要開口,卻見向英東掏出煙盒,「叮」的一聲——他手裡一隻新的打火機,金色的。 錦繡不禁傻眼……他還真有錢啊,丟了銀的換金的。 「英少……你換了打火機?」她忍不住問。 「嗯,總是丟,換了一百個也記不住。」向英東點點頭,「你怎麼知道?」 錦繡又握緊了手心的那個,支吾起來:「我……上次好像見過一個銀色的。」原來他並不在意這個東西,她竟暗暗歡喜,那麼這個她可以留下來了。在他貼身口袋裡放著的,在他手裡摩挲過的東西,她留在身邊多幾天,也沒什麼關係吧? 錦繡不知道自己的臉又紅了起來。 抬起頭,她這才發現,這半天隻看著英少自己,可這一回他並不是一個人來的。 他身後的那個男人,遠遠站著,俊挺溫文,錦繡十分眼熟,依稀記得是在殷宅前面見過的。那天他也在。他還是隨便站在那裡,有點矜貴、有點冷淡,是誰呢? 「我是左震,震動的震。」他這樣說,「我們見過面。」 左震微微一笑,「不錯。」 他打量著錦繡,此刻正是傍晚,錦繡背對著窗站著,斜陽金黃溫暖的光,為她的輪廓鑲了淡淡一道金邊。跟前兩次見面比起來,她現在總算好多了,穿件雪白薄呢子旗袍,一對烏黑長辮垂在胸前,吃力地拄著單拐,也許是累了,額角微微見汗,臉色紅暈。 跟明珠一樣,她也有一雙美麗晶瑩、寶光幽黑的眼睛。可明珠那雙眼睛,是水波一樣的冷,煙霧一樣的媚,不知道叫多少人驚豔,錦繡卻不同,她仿佛有心事,看他的時候,溫柔而迷惘。 「都坐下說話。」向英東叫蘭嬸沏茶過來,「站著看什麼?又不是沒見過。」 錦繡赧然,收起拐杖,摸到靠近身邊的那把椅子坐下,「看我還一瘸一拐的,這只腳好得太慢了,真叫人著急。」 「已經算不錯了,剛開始連手指頭也抬不起來,我還以為你手腳都被打斷了。」向英東笑道,「估計再有個十天八天,就恢復得差不多了。」 左震端起茶,「榮小姐這麼急,是不是還有什麼事要趕著辦?」 錦繡搖頭,「我剛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哪有什麼事去辦。就只一件事……急也急不來,我想早點好起來,就可以出去找點零工做,這些日子怕是花費了英少不少錢吧……」 向英東看了一眼左震,他果然沒說錯,這丫頭唯恐別人嫌棄她。只是看樣子,她也不打算回明珠那裡,姐妹倆好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倔。 「你想——找事情做?有什麼打算?」 錦繡並不清楚自己能做什麼。她沉默。在鎮江,爹是不讓去學校念書的,好在家裡給大哥小弟請了先生,她好歹跟著念了幾年,現在出來找工作,怕是不管什麼用。 「這樣說吧,你都會做什麼?」向英東試探地問,「比方說……打算盤?記賬?或者,彈鋼琴?」 錦繡低著頭,鋼琴!她連摸也沒摸過,更別說彈了。聽說那個洋譜,很難看得懂,「我不會。」 她什麼都不會,還想出去賺錢?!向英東失聲笑了起來,就知道會這樣。 他這一笑,錦繡霍然抬起頭,激紅了臉,「不會打算盤不會彈鋼琴,我至少還有手有腳,做些粗活總是可以的。」 左震淡淡看著她,一雙雪白小手激動地絞在一起。這雙手,能幹什麼粗活?現在多少人擠在外面等工作,更何況她在上海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就算賺到錢,夠不夠租屋吃飯都是問題。 前一陣子她流落在外頭,不是沒試過吧,哪有那麼容易。 錦繡瞪著他,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我不是什麼都不會,我學過縫紉,還會繡花,我會紮燈籠,對了!我還會吹簫,從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學吹簫了……」她越是往下說,聲音就越小,到最後,已經懊惱得說不下去了。 看著左震那不動聲色的臉,她說不下去,在他面前她忽然啞口無言。縫紉?繡花?紮燈籠還有吹簫,這些在鄉下時經常做的事情,在此刻、在此地,已經毫無用處。這裡是上海,五光十色風光霽月的上海灘,仿佛萬花筒一樣的地方。這裡,根本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世界。 左震望著她,看她小小的一顆白牙懊惱地緊咬著下唇,彷徨、迷茫、羞惱、無措,都在那雙明眸裡,卻還不肯認輸地瞪著他辯白,唯恐被人看不起似的,可是表面的倔強、心裡的慌張,一絲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不知怎麼的,他忽然有一點心軟。 向英東在旁邊等著看左震的笑話。都說他辦法多,這回可惹上麻煩了吧。榮錦繡是明珠的妹妹,不管明珠承不承認,她都跟外面的女人不一樣。推出去不行,養起來更尷尬——怎麼跟明珠交待?你妹妹被我從街上撿了回來,所以就乾脆要了她? 更何況他對錦繡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她還太生澀。 「你……先養好了傷再說吧。」左震道,「到時候我自然會安排。」 這只滑頭的老狐狸!向英東暗暗笑駡,四兩撥千斤,原封不動推回來——到時候?到什麼時候?偏偏錦繡那笨東西還一臉的意外和感激……唉,要說起察言觀色、審時度勢的功夫,她連明珠的一成也沒有,真不知道怎麼會是親姐妹。 天色欲暮,黃昏時分。 瑟瑟的秋意,因為陰沉欲雨的天色而更形寒冷。一下午都是陰著天,到了傍晚,烏雲更濃,只是雨還遲遲沒有落下來。路上車來車往,行人都那麼匆忙,這種時候,誰還不急著趕回家,盼著用那一桌熱騰騰的飯菜、一屋子明亮的燈光和家人的笑語,來洗脫一天奔忙在外的疲憊。 錦繡也急急地走在路上。 上海的路實在太複雜,她又完全陌生,從早上就出門,拿著報紙一路打聽,才找到那間華英小學的。報紙上等了他們招聘音樂教員的廣告,看上去條件也並不十分苛刻,錦繡還想,以前也經常教街坊鄰居的小孩子們唱歌、吹簫、吹柳笛,說不定可以試試。結果好不容易找了去,才知道從來沒有教書經驗、又沒有推薦人,想當教員簡直就是異想天開。 沒關係,沒關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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