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錦繡緣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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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傳來向英東的聲音。 蘭嬸嚇得當即從床邊彈了起來,腰彎成九十度地鞠著躬:「英少,您來了。」 錦繡也呆住了。英少!他就是蘭嬸說的那個英少!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情,他明明就是……明明就是那天在明珠家門口…… 「你下去。」向英東揮手打發蘭嬸出去,走到床邊,吊兒郎當地靠在床頭欄杆上,伸出一隻手,摸了摸錦繡的臉,「嘖,好好的一張小臉,給打成這樣滿臉開花的模樣。你瞪著我做什麼,這麼快就不認識了嗎?」 他的眼神充滿戲謔。錦繡的臉驀然漲紅,他這種語氣,這種眼神,當天在殷宅門口就見識過,到現在還記憶猶新。從小到大,沒來沒見過這種男人,如此英俊如此邪氣,一點也不懂得禮貌規矩,似乎用他那雙眼睛,就可以對面前的女人上下其手,叫人渾身冒汗又羞又惱,可是又找不到理由發脾氣。 「你前幾天跑到明珠那裡,到底怎麼得罪她了,我還從來沒看見她惱成那個樣子。」向英東也不打算繞圈子,「你倒好,才幾天不見就變成這樣,該不是惹惱了明珠,所以才被她教訓了吧?」 錦繡「喔」了一聲,突然被他問起這個,一時之間,真不知道怎麼回答,「不、不關明珠的事……我跟她,其實一點關係也沒有……」奇怪了!為什麼好好一句話,她說得這麼磕磕絆絆。 「是——嗎?」向英東拖長了聲音,他俯下身,曖昧地對上錦繡的眼睛,「你可不像個說謊的高手。」那天在明珠門口,他跟左震都聽得清清楚楚,她口口聲聲叫明珠姐姐。只是明珠不承認而已。 錦繡的腦袋開始覺得暈。他離她太近了,面對他似笑非笑的眼睛,錦繡覺得自己就好像是鷹隼利爪下一隻無處遁形的麻雀,連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忍不住朝後縮了縮,可是後面緊靠著床頭的欄杆,無處可退。 他這一起身,錦繡頓時覺得壓力一輕,呼吸也為之一暢,呼!忍不住偷偷松了口氣。下意識地抬手擦了擦汗,再這麼跟他面對面眼對眼地看下去,她可憐的心臟一定因為不堪負荷而停擺。他為什麼要追問她跟明珠的關係?這又關他什麼事? 其實本來不是什麼羞於啟齒的事情,但明珠壓根兒不承認她們的關係,她說再多又有什麼用,「我是——」她猶豫著,還是選擇坦白,「我是明珠的妹妹,只是不同母。」 向英東挑起眉,愕然。自從認識明珠的那天起,她就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絕口不提,只怕連大哥和左震都不知道其中的端倪,他一直以為,她就跟左震一樣,是從小沒爹沒娘的孤兒,所以才會這麼避諱這個話題。原來她不是。 「明珠沒有提過我吧……」錦繡低聲道,「想來她是不會說的。我爹一共娶了三房太太,明珠的母親是我二娘,本來很得寵,誰知道後來染了肺癆,沒人敢親近她。我娘出身低,去世也早,爹只怕都忘了還有我這麼一個女兒,就只有明珠從小和我親近,我們兩個總被人欺負,她每次都護著我,要是她挨打罰跪,我也偷偷給她找東西吃。」 「明珠十五歲那年,二娘的肺癆越來越厲害,怕是不行了,大娘怕她過不了年,留在家裡晦氣,所以逼著她們出去投親。那一年,我九歲,還在後院看人家紮燈籠,田叔跑來拉著我出去,說明珠被趕走了,叫我去送她。可是等我一邊哭一邊追出去的時候,她們已經走了,我追到河邊,她們已經過了河,被一輛破木板車拉走了。我叫得嗓子都啞了,可是風大,她們聽不見,明珠連頭也沒回一下……」 錦繡臉上看不出太多的悲傷,可是聲音裡,說不出的心酸,「從那天起,在家裡,連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今年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家裡接二連三地出事,大哥在湖南做生意遇著土匪,錢被搶了,人也沒了。爹受不了打擊,連著病倒,不到半年就過了世,債主上門逼債,大娘帶著小弟書惠,卷走了家裡最後一點錢……連那座宅子都被收走了。」 向英東專注地聽著,臉上戲謔的神色漸漸沒了。難怪她流落至此。 「是田叔叫我到上海來投奔明珠的。」說到這裡,錦繡忽然笑了,「結果就是你們看到的那樣。明珠恨榮家,我偏偏姓榮,所以那天,她發那麼大的脾氣。」 向英東看著她,「落到這種地步,你心裡難免也記恨明珠吧。」 「沒什麼。」錦繡淡淡道,「我從小到大一直就是被拒絕,習慣了。我只是後悔不應該來上海,以前那些事……其實放在心裡就好了。」 對,她後悔的只是不該來上海。如果那樣,心裡至少還有小時候,那些溫暖的記憶。 向英東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外面金黃的夕陽,「你不知道明珠經歷些什麼……在上海,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要混出頭,不是件容易的事。今天你吃的苦頭,當年她一定也吃過。」 錦繡看著他的背影,心裡忽然一動,這人好好說話的時候,聲音真是好聽。 「你先住在這裡,其他的不用擔心,明珠大概就是一時之氣,過幾天就好了。」向英東回過頭來,「到時候,我再幫你說說情。」 他說——要幫她說情?為什麼?錦繡一怔,從鎮江,到上海,這一路上風風雨雨,他是唯一一個肯幫她的人。 「謝謝你,英少。」她終於把心裡那個謝字說出口,「可是……明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一向最倔強,絕不肯因為別人說情就改了主意。而且,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承認不承認我是她的妹妹,都已經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了。現在的明珠,已經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給不了她想要的溫暖。她再也不要那麼寒傖、那麼卑微地站在明珠那間華麗的大廳裡。 隔天晚上,正逢百樂門夜總會裡一場豪華夜宴。 桂花坊包廂裡,正是觥籌交錯、衣香鬢影的熱鬧時分。左震剛剛敬了一圈酒,走到沙發邊往裡一靠,向英東就好死不死地擠了過來。 「沙發小,你那邊坐。」左震明明看見周圍空著一圈沙發,他怎麼偏偏就喜歡擠這個? 向英東不肯,「我一個人坐著,立刻就有女人靠上來。我是有正經事跟你說。」 左震一哂,正經事,他會有什麼正經事。 「你倒好,在街上撿個人回來往我那邊一塞,就沒你的事了。」向英東抱怨,「現在事情麻煩了,那個丫頭,還真是明珠的妹妹。」 「我知道。」左震看著他,眼底掠過一絲笑,就因為是明珠的妹妹所以才往他那邊送。 向英東煩惱地抓抓頭髮,「她們的情形你也不清楚吧?其實是這樣這樣……」他把從錦繡那裡聽來的,大概跟左震重述了一遍,「難怪明珠打死也不肯認她。唉,身世淒涼啊。」 「你去外面天橋上看一看,隨便找出一個,身世都比你淒涼。」 「但現在怎麼辦?明珠擺明瞭跟她沒關係,可是也不能就這麼把她推到街上去。」向英東把燙手的山芋扔回左震那邊,「反正人是你帶回來的,你自己看著辦。」 透明的高腳酒杯,在左震手上緩緩地轉動。 「你放心。那個叫錦繡的丫頭,當初落到那步田地,都不肯回頭去求明珠,她是怕人嫌。你不過是個不相干的外人,她還會賴上你不成?」 「可明珠嘴上是那麼說,誰知道她心裡怎麼想?終歸是親姐妹,到時候人沒了,她再想起來管我要,我拿什麼給她?」 左震好整以暇,一派悠閒,「所以叫你等幾天看看,這到底是明珠的家務事,總不能一直擱在你這裡。到最後,她總會出面的。」 「震。」英東突然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你這……算是在幫誰?」 他怎麼忽然覺得,自己跟明珠,好像都被某人算計了?他是為了明珠所以才接下這樁麻煩事,可最後明珠又礙著他的面子,不得不出來安置錦繡……到底誰欠了誰?這本糊塗賬,他怎麼越算越糊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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