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錦繡緣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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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華英小學的門口出來,錦繡一路上不停地安慰自己。才找了兩天而已!也不過才試了棉紗廠、染廠、茶葉店、鐘錶店、洋服店、華英小學……這麼幾個地方而已。一定還會有機會的。把手裡攢成一卷的報紙再打開,醒目的大字跳進眼裡,「七重天俱樂部,徵收舞蹈學員……」什麼是舞蹈學員?這又是什麼新鮮工作?看下面標出的薪水,可不低呢。 一邊想,一邊走,過了好幾個路口,錦繡才赫然發現——走錯路了!趕緊回頭,卻越轉越糊塗,一個接著一個的路口縱橫交錯,眼前是一大片的車水馬龍、高樓大廈,來時的路在哪裡?她記得在一個皮鞋店門口拐彎的,可是那家皮鞋店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再也找不著。 身上當然還是一分錢也沒有。 「小姐坐車嗎?很便宜的。」後面有黃包車殷勤地跟上來兜生意,錦繡的頭搖得好像波浪鼓,「不坐不坐。」再便宜她也坐不起啊……不過倒是很想問問看,車行肯不肯雇用女人拉車呢? 空氣潮漉漉的,寒氣襲人。 錦繡身上還是那件薄呢子旗袍,還是當初蘭嬸臨時去張羅的,在屋裡倒不覺得冷,出來一走,才發現太單薄了,袖子短開叉又高,腿上手上都冰涼地爬滿了雞皮疙瘩。 最擔心的是怕下雨,天色很晚了,得趕緊回獅子林才行。扭傷的左腳雖然已經好多了,走路可以不用拐杖,但是走得久了,還是隱隱作痛,像灌了鉛似的抬不起來。 雨終於還是落了下來,開始還算細小,後來漸漸轉急,錦繡的頭髮和肩膀都已經淋濕,還在路口東張西望,眼看著衣服已經禁不住再濕了,只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樓教堂的大門下面躲雨。 誰知道,這雨非但不停歇,反而越下越大了似的。 對面華隆銀行、易通洋貨的霓虹燈招牌亮了起來,在淒迷的雨霧裡交相輝映。錦繡抱緊了自己的雙臂,冷得瑟瑟發抖,頭髮濕得滴水,彷徨四顧,人地兩生。 燈光太遠,雨太冷,周圍太陌生,忽然就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 一輛汽車擦著教堂大門疾駛而過,濺起路上的雨水,差點甩了錦繡一身。幸好她閃得快,不至於當場變成一隻落湯雞,但是那件雪白呢子旗袍遭了殃,下擺沾得斑斑點點。錦繡心疼地彎下腰,拿手裡的報紙擦拭,她就這麼唯一一件像樣的衣裳了。誰知道剛擦了兩下,就聽見急刹車的聲音,剛才那輛車居然又倒退了回來,慢慢滑到她身邊停下。 司機利落地下車,拉開後排車門,撐起雨傘——錦繡看見一雙黑色的皮鞋伸出車子,踏進雨水裡,再上面,是一截筆挺的褲管。 錦繡愕然直起腰,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傘下面,赫然竟是左震?! 天色暗沉,冷雨淒寒,他的聲音卻有著暖人心脾的溫和,「錦繡,過來。」 他的語氣是那麼的理所當然,讓人無從拒絕,一邊從司機手裡接過傘,遮在錦繡頭上,「下雨天不要一個人出來。」 這是錦繡第一次坐上這種私家車。寬大的皮椅子柔軟舒適,空間裡彌漫著暖融融的氣息。她有點好奇地伏過身子去看司機開車,那圓圓一輪是轉彎用的麼,旁邊還有手柄。司機手勢純熟,真不簡單,車子開得這麼穩。 左震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但不知道為什麼,此刻錦繡忽然覺得他親切起來。雖然只見過兩次面,但上海這麼大,她認識的人總共不過這麼幾個,在這些人當中,左震已經算得上是朋友了。 錦繡的頭髮濕了,額前幾縷發穗兒還滴著水,貼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眉毛越發顯得黑秀了。左震側過臉看著她,「你的傷都好了?」 錦繡點點頭,「是啊,前天就不用拐杖了。」她朝左震轉過頭,指著自己的臉,「看!臉上的青青紫紫都退了。蘭嬸照顧我很周到,每天吃的東西從來沒有重複過,連衣服都不肯讓我洗,天天吃飽了就睡覺、睡足了又起來吃飯,唉,從小到大都沒這麼享受過,真有點消受不起。這樣養著,傷怎麼能不好,其實本來也沒什麼大礙,青青腫腫罷了,沒傷到筋骨。」 錦繡拉拉雜雜地說著,有點他鄉遇故知一般的興奮和嘮叨。其實左震充其量也只能算個萍水之交,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但此時此地,在這裡遇見一個熟悉的人,無論是誰,對錦繡來說,都算得上彌足珍貴。 左震也沒插話,她的裡八嗦他好像並不在意,只是問了句:「晚上還有其他事情沒有?」 錦繡一怔,「我會有什麼事,回獅子林啊。」 「啊?」錦繡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下了車,她才發現,眼前是一間酒店。 說是酒店,跟獅子林可差得太遠了。只是很簡單的兩層小白樓,上面掛著「湘潭酒店」的橫匾。 「我跟英東都愛吃湖南菜,這裡特別地道,以前常常來。」左震把她拽到傘底下,「還算清淨,就是地方簡陋些。」 錦繡卻開心得不能言語。這怎麼能算是簡陋!只是淳樸而已,想不到,上海還有這種地方,門口掛著的紅燈籠、油紙傘,還有裡面的竹樓梯,一下子就教她想起鎮江老家來了。老宅子裡也有這樣的竹板樓梯,一走上去,就吱呀地響,現在想回去走走也是不能了。 英少——他也喜歡這樣的地方嗎? 左震帶她上了樓,並不是包廂,只是個清靜的偏廳,下雨人少,就只有他們這一桌客人。他們的桌子靠窗,那窗子支起一半,以竹簾子遮雨,雨聲撲簌,細微靜謐。錦繡忽然想起一句詞,叫做:「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四周太寧靜,聽著雨滴打在竹簾上面,真覺得心思空靈,說不出的歡喜。 左震唇邊掠過一絲微笑。錦繡進了門就開始神思不屬,她在想什麼?他輕輕敲了敲桌子,「吃不吃辣?」 錦繡驕傲地一昂頭,「無辣不歡!」 錦繡忍不住笑了,看著左震,「就算是真的——你怕了麼?」 左震一怔,錦繡也會笑,她笑起來,原來是這麼動人,眼睛彎成小小兩隻月牙兒,唇角溫柔地翹起來……聽她語氣,居然像是敢挑釁。 左震低下頭,看菜單。其實這種小店,拿手的菜色也就那麼幾道,不用看他也知道,揀著最辣的點了幾個,又怕剛才錦繡不過是逞強,所以把菜單遞給她,「剩下的你來吧。」 說真的,錦繡幾乎沒有在外面點菜的經驗。看看菜單,名字都是陌生的,想了半天,才十分認真慎重地問:「可不可以——要一個婆婆餅?」 什麼,婆婆餅?那是個什麼東西?! 侍者怔住,左震也怔住,兩個人緩緩對視一眼,不禁同時失笑,左震手裡剛剛端起一杯茶,這一笑,幾乎把茶水也晃了出來。 侍者忍住笑,「小姐,您點的這一道,好像不是湖南菜?」 錦繡知道鬧了笑話,不禁漲紅了面孔,十分尷尬地囁嚅:「沒有啊,沒有就算了……那,那麼……」 她擱在桌邊的小拳頭都快攢出汗來了。左震趕緊揮揮手叫侍者下去,「隨便做個湯上來。」 他點上一支煙,把打火機放在桌子上,錦繡想起自己口袋裡藏著的那一隻,都是銀色的,雕工一樣的精細。 「那個婆婆餅,是你老家那邊的東西吧。」左震問。 錦繡點點頭,「很久沒吃了,上海沒有賣。」她沒說後半句,其實,這是明珠小時候最喜歡的糖餅,剛才不知道怎麼突然想了起來。 只有她一個人記得,明珠已經都忘了。 「當然著急。」錦繡蹙起眉,「已經麻煩英少這麼多天了,吃穿住用都賴在他頭上,白吃白住不算,還得墊上藥費,這樣下去人家會煩。」 錦繡氣餒,「真是。跑了一整天,一點結果都沒有。不過……明天我還想再去七重天俱樂部看看,他們招收舞蹈學員,說是學員,還有薪水可以拿。」 「七重天?!」左震看著她,有點不確定自己聽到的什麼,「你說——你要去七重天跳舞?」 原來她急著賺錢。 左震往後一靠,「跳舞你不行。」那種地方,不適合錦繡,「其實對英東來說,花在你身上那點錢,根本不能算是錢,他隨便打一圈牌都不夠。你還他不還他,根本無所謂。」 「那,我也要還給他。」錦繡一個字一個字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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