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納蘭 > 絳雪挹青霜 | 上頁 下頁


  宋知秋沒有得到她的回應,笑著轉過身來,“你不必擔心連累我,反正他們也不曾見過你的面目,倒不如脫了這身礙眼的黑衣,換上我的衣服,和我大大方方遊山玩水。若見著了他們布伏的人,不但不躲,還迎上去寒喧一番。就算他們看出你是女兒身,也只道你是為了方便出外行走,才女扮男裝的。他們斷然想不到一心想殺的人,居然敢這樣光明正大出現在他們身邊。”

  黑衣女冷冷看他一眼,“我沒有擔心連累你。”

  “是嗎?”宋知秋只是嘻嘻笑,“若不是為了怕連累我,何必這樣急著走,總不成是怕我吧。”

  黑衣女根本不受他的激將法,但到底還是沒有再次躍進水裡。

  因為在二人對話之間,已經被宋知秋在不知不覺間欺到近身處。雖然他沒有任何特別的行動,卻已擺明瞭只要自己身形一動,他必會出手阻止。現在自己身上受傷,不是他的對手,她也無謂再做多餘的事,只是打定了主意,對這多管閒事的無聊人不加理會。

  “名字?”宋知秋一點兒也不介意她的冷淡,幾乎臉貼著臉地湊近過來,“姑娘可以將芳名賜告嗎?”

  作為地獄門久經訓練的殺手,黑衣女倒並不在乎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但是有一個並不瞭解的人如此接近,絕不會讓人覺得愉快。可惜舟上窄小,根本沒有回旋閃避的餘地,她心中不悅,只冷冷看著宋知秋,一個字也不說。

  宋知秋像是完全沒查覺她的不快,依舊笑得陽光燦爛,“你我還要在江上相處一段時日,姑娘不肯見告芳名,又叫我如何稱呼姑娘呢?”

  黑衣女從十三歲執行殺手任務以來,曾無數次在生死線上徘徊,定力早已磨練至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動的地步,可是此刻看到這燦爛得有些過火的笑容,竟覺有一股怒意不受控制地上湧。這無聊男子,口裡說得文縐縐,但這笑容神情行動,無一不顯出無賴本質。兩年前還算個頗有壯志雄心的熱血男兒,而今卻怎麼變得這般言行可厭、面目可憎!這兩年的江湖歷練,真的越混越下流了。

  宋知秋見她不理自己,反而用那雙冰眸狠狠瞪了自己七八眼,眸子裡除了冰霜寒意之外,更有著較明顯的怒火,心中不怒反喜,暗暗為自己能挑起這女子的情緒波動而高興,“姑娘若有困難,不便見告也就算了。只是我總得有個稱呼姑娘的叫法,不如我給姑娘取個名字吧。”

  黑衣女聽出他語氣中的戲謔之意,才驚覺自己的情緒波動不正常,暗中一震,神色再度變得漠然冰寒,再無其他喜怒。

  宋知秋暗暗歎了口氣。他真是搞不明白,為什麼當殺手就一定要板著臉,像是千年不化的冰霜做出來的假人那般呢?既然是人,自然就有喜有怒有哀有樂,何必非強迫自己變得不像人?好!你越是要裝做冷若冰霜,我就偏不叫你如意。

  於是認認真真看定了她,張張口正想嬉笑幾句惹她氣惱,然而這一望之下忽覺眼前這近得衣袂相連,氣息可聞的女子靜若止水的,容色清冷到極處,偏又豔美到極處。竟忽然之間,宋知秋就忘了想說什麼,忘了想做什麼。不自覺只想到了兩年前,深秋霜降時節,鐵府花園中,紅衣起舞的倩影。

  衣紅如火,發黑似夜,膚白若雪,眸寒勝霜。

  那火紅的豔,清白的雪,叫人一生一世都忘不了。這兩年遍歷江湖,也見多南國美人,北地脂粉,但那一身如火的紅衣於月色華燈輕煙中起舞的霜意女子纖纖身姿,不但不見淡漠,反而日漸深刻。

  沒有原因地,不受控制的思想忽然間就沉溺於回憶之中,神思仍悠然於兩年前的月夜,口裡已忍不住輕輕道:“絳雪,我就叫你絳雪吧!”

  話音未落,喉頭一冷,不知何時,這漠然而立不言不語的黑衣女子手中出現了一把匕首,直點在宋知秋咽喉處。

  原本以宋知秋的身手,就算是心思恍惚,也不可能這樣全無反擊能力地束手被制。但是沒有理由,沒有原因,他原本還來得及使出來的小、巧、騰、挪、借力、打力、閃退、趨避的工夫,竟是半點也施展不出來,明明可以躲開的攻擊,他偏偏就是躲不開,只是愣愣站在原處,看著對方霜眸中,那比喉間的鋒刃更加冰寒的殺機和冷意。

  “你沒有可能知道的,是誰告訴你的?”縱然是刻意加強殺氣與壓迫力的逼問聲中,也有著無法掩飾的驚疑。

  宋知秋怔怔望著她半日,再低頭看看架在自己脖子上,隨時可能要自己小命的匕首,好半天腦袋才轉過彎來,心頭一陣歡喜,若不是脖子上架著把匕首,簡直就要跳起來了,“你真的叫絳雪?”不敢置信的語氣,卻有著隱隱的歡喜與肯定。

  絳雪冷冷哼了一聲,沒有答話,卻已然是最明顯的答覆了。

  宋知秋大喜之下,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你竟然真的叫絳雪,哈哈,我竟然說中了,這可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們果然有緣……哎喲,你幹什麼,真要殺人啊?”

  絳雪聽他越說越是荒唐,又氣又惱,忍不住匕首一沉,在宋知秋脖子上劃出一道血口子來。

  宋知秋驚覺一痛,摸了一手血,嚇得忘了匕首還架在脖子上,頓時跳了起來,殺豬般大聲驚呼。

  絳雪被他這誇張的表現倒反嚇了一跳,為了避免再傷到他,只得收回匕首,冷冷低罵一聲:“江湖上的漢子,這樣膽小怕事,見血如見鬼的倒也少見。”

  宋知秋一邊手忙腳亂地給自己止血,一邊驚魂未定地說:“憑什麼江湖上的人就不能怕死,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你懂不懂?……算了,我料你也不懂。”

  絳雪聽他沒正經地胡說八道,偏又怒不得惱不得發作不得,沒好氣地扭轉頭去,在宋知秋眼光看不到處,卻微微地笑了一笑。再回轉臉來時,神色又恢復成霜雪冰寒。

  宋知秋還在一邊包傷,一邊嘮叨埋怨,樣子叫人發笑,但絳雪眸子清寒深冷,卻沒有絲毫輕視冷嘲之意。回思方才那一瞬,宋知秋的反應看似膽小怕死,卻偏偏輕易地瓦解了自己的殺機,不著痕跡地用這等不傷和氣不必出手的法子輕輕鬆松化解了方才的危機。這男子看來懶怠胡鬧,但比之兩年前,卻有了更深的城府與心機——幸好與他不是敵人。

  並沒有再多加考慮自己為什麼認定他是友非敵,絳雪已盤膝在舟中坐下,“衣服!”

  宋知秋一臉傻乎乎地看著冷冰冰瞪著自己的絳雪,又發了半天呆,才跳起來,打開放在角落的包袱,取出一套乾爽的衣衫,雙手遞給絳雪。

  絳雪也不去接,只是冷眼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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