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納蘭 > 絳雪挹青霜 | 上頁 下頁


  宋知秋這回沒有發傻,乾笑兩聲,把衣服放下,自己乖乖地退到艙外,轉身去看眼前江水濤濤,兩岸青山如黛。

  身後傳來窸窣的換衣之聲,宋知秋發覺眼前這如畫美景忽然間一點吸引力也沒有了。腦子裡轉來轉去全是些很不君子的念頭,但想想那嚇死人的匕首,只好拼命地提醒自己好好欣賞這一片水秀山青,卻怎麼也無法把精神集中起來,心頭只是暗罵自己。這兩年也不是沒見過風流陣仗,自認雖不能坐懷不亂,卻也差不了多少,今日卻怎麼定力差到這個地步了。

  偏偏任怎麼咬牙切齒罵自己,身後的每一點聲息仍是清清楚楚傳入耳中,叫人心魂皆動,神思不定。直到身後低低一聲:“好了。”他這才全身放鬆下來,轉過身來時,竟驚覺在方才短短的時間內,自己居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再一看到穿了男裝的絳雪一身淡淡青衫,長髮隨便地紮在身後,卻別有一種清冷的俊俏,他又是一陣恍惚失神。

  呆了一呆,他才進得船來,盤膝坐下,一改方才的嬉皮笑臉,望著絳雪徐徐道:“兩年了,你竟一點也沒有變。”

  難得這一回絳雪沒有沉默冷對,“你卻變得很多。”

  宋知秋見她言好語地回答自己,竟有些喜出望外,笑嘻嘻地說:“人不能老一成不變啊,改變代表成熟和成長啊。”

  對這樣的嬉皮笑臉綽雪卻很不以為然,“至少兩年前的你,還有點君子之風,還有熱血,還有想要揚名天下、仗義行俠的遠大理想。”

  宋知秋一本正經地回答:“我現在也很君子啊,至於血熱不熱,呵呵,你剛才一刀下去,流出來的可都是沸騰的血啊。說到理想,我現在的理想可比當初更遠大了,以前只想著揚名,現在早把名聲看得如同糞土……”說到這裡,自覺清高地乾咳了一聲,“我如今最大的願望是哪天發一筆天外飛來的大財,帶著用不完的金銀珠寶,或花天酒地,或修橋鋪路,怎麼打發日子都行。”一邊說,一邊沖絳雪眨眨眼,“最好能找個花容月貌的紅顏知己朝夕相伴,要是一時半會沒找到,到青樓裡喝花酒,聽小曲,也是一樂。成日裡只管吃飽睡足,不高興的時候,可以借酒澆愁,可以賦詩高歌,可以感懷涕泣;高興的時候呢,就去騎馬打獵,劃拳賭錢,就是看看書下下棋釣釣魚,甚至什麼也不做,只坐著發呆,也比累死累活在江湖上風裡雨裡地闖要好。”說到後來,憧憬未來幸福生活的宋知秋簡直兩眼都發了光,“你說,這理想是不是比兩年前,實際得多,也光明得多?”

  絳雪聽他將這種不像樣的大志毫不羞慚地一一道來,臉上的笑容燦爛得連陽光都比不上,素來不會感懷外物的她,竟覺心緒一陣不寧,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叫她心中一陣莫名地恐慌,一時竟不能開口答話,甚至連冷冷瞪一眼過去也有所不能。心頭猛然震動後,忙收拾起紛亂的心情,垂眸閉目,似將身外的一切,全部忘懷。

  宋知秋張大了眼在等絳雪的答話,見她閉上眼,竟是連看自己一眼也是不肯,無趣地歎了口氣,才要找別的話題,忽然發覺不對,雙眸看定了絳雪,神色漸漸嚴肅……

  直到半炷香時分過去,絳雪徐徐睜眼,神情依舊漠然無波,不見喜怒,但宋知秋卻已緊皺了眉頭,“你除了內傷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傷?”

  “除了被武當何若松的綿掌打中之外,還中了唐門七公子的一記『情絲』。”淡漠冰冷的口氣,說的像是與己全無干係之事。

  宋知秋卻如自己中了一掌般叫了出聲:“『情絲』?在哪裡?被射中哪裡了?”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去,想將絳雪拉入懷中來,好好查看傷處。等手沾到了絳雪的衣裳,他卻忽然想起不妥,急忙收回來,雙手亂搓,臉上已急得變了色。

  “情絲”是唐門劇毒暗器,非金非鐵,還是透明的。在空中發出去,除了隱約破空之聲,卻全然看不到暗器的形狀,只是聽說其細如絲,且極短,因為太細了,就是射進人的身體之後,都不會有血流出來,也不易發現傷口。又因其即細且短,就是射中了人,也沒有太大不適,很容易被忽視。但“情絲”纏綿不去,很快就成滔天之勢,毒勢一旦擴散,就再無抑制之法。千傾情浪,萬斛相思,斷腸銷魂奪命而無可抵禦,也難怪宋知秋當場就變了顏色。

  絳雪冷冷看他一眼,神色間對他感同身受的焦慮大不以為然,自然就更加談不上領情了,“我一直用內力壓著毒力,但現在也快壓不下去了,必須把『情絲』挖出來。”一邊說,一邊重又將匕首取了出來。

  宋知秋又是急又是驚,“你到底哪裡中了『情絲』?”

  絳雪一言不發,只是用匕首尖端沖著自己雪白的左頰輕輕點了一下。

  宋知秋根本沒有思考,猛然伸手,一把扣住絳雪的手腕大喝:“不能挖。”

  “『情絲』用磁石吸不出來,我的內力不能長時間壓住毒性,如果不挖出來,必然後患無窮。”絳雪用看白癡一樣的眼光冷冷掃了宋知秋一眼,口氣裡有明顯的不耐煩。

  宋知秋又氣又怒,跺足叫道:“你怎麼能在自己臉上動刀子,還這樣冷冷冰冰,好像刀子是落在別人身上一樣。”因著心頭怒極,手上力度不知不覺加強,令得絳雪不適地微微皺眉。

  “你一點也沒想過你會被毀容嗎?”

  絳雪被他扣得手腕生疼,心中不耐,冷冷問:“那又如何呢?”

  冰冷的話語,冰冷的聲調,冰冷的眸光。

  宋知秋心中一陣劇痛,更有一股無名之火暴起,忍不住大喝出聲:“我不明白你們地獄門是怎麼回事,以殺止殺也罷,以修羅手段行救世之實也罷,為什麼要對自己如此殘忍?難道要以殺行道,就必須對自己也同樣殘忍嗎?難道你的師父除了教你殺人之外,就從不教你如何愛護自己,如何在意自己嗎?”一連數問,一句比一句叫得大聲,氣勢洶洶之下,竟是連神色也兇惡了起來。

  絳雪聽他怒問,竟也按撩不住往日漠然對世事的心中生起無由怒意,聲音裡也帶了火氣,“這又與你何干?”

  宋知秋氣得漲紅了臉,兩眼冒火,大喝一聲:“你的事當然與我有關!”

  一句話用所有的力量吼出來,將風聲水聲全部壓倒,整個世界似乎都只剩他這一聲憤然大喝。

  這一聲喝,似是震動了天,震動了地,震動了這一江秋水兩岸青山,震動了那冷劍救世的殺手,也震動了這遊戲人間的浪子。

  天地間轉瞬一片寂靜,再無半點聲息,只剩下兩個同樣受到極大震驚,以致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只能怔怔相對發呆的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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