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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顧青瑤驚愕地望向蘇吟歌,這等威逼脅迫手段,他竟也使得出來。

  林豔如臉上的笑容也是一僵,怔了一怔才搖頭歎氣,“蘇先生,你素來好聲好氣,想不到竟是這樣厲害的人物。這一招太損,我怕了你了,聽你的吩咐,病沒好全,不經你點頭,我絕不再開張……只是我這樣沒吃沒穿沒喝的,蘇先生,你是不是為我負責。”說到最後一句,又自原形畢露,塗了鮮紅鳳仙花汁的手,輕輕地往蘇吟歌的額頭上點過去。

  顧青瑤不假思索,一伸手拿過桌上蘇吟歌開好的方子,正好遞到林豔如點到半空中的手裡頭,“夜很深了,姑娘的病看完了,可以回去了。”

  林豔如望望顧青瑤,再望望自己手上的藥方子,格格一笑,把藥方一折,以一個優美而挑逗的動作,從自己胸前塞進衣裳裡頭。

  顧青瑤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這位姑娘你貴姓啊,蘇先生的高徒啊,以後蘇先生要守男女大防,可就得請你給我看病了。”林豔如即使是對著女子說話,也帶著一種煙行媚視之態。

  顧青瑤悶聲不語,怒力不讓自己失態。

  為這種女人看病?

  心中平白生起悶氣來了。

  林豔如看她默默不語,越發放肆地笑了起來,“也是,我是什麼身份,專門勾引男人的狐狸精,毀人家庭,誤人夫妻,害人一生。姑娘你以後也防著我,別叫我近了你的蘇大夫才好。”一邊說一邊大大方方地打開醫館的大門,自行向外走去。

  顧青瑤聽她的語氣,竟是指定了自己和蘇吟歌有所牽扯。可自己偏又明明不是蘇吟歌的什麼人,就連罵人的立場也沒有,氣得臉都白了。更可氣的是蘇吟歌見她受窘,不但不幫忙,反而還沖著林豔如說:“林姑娘,你這病,反復了也不是一兩回了。真要想徹底斷了病根,還當……”

  夜深人靜,明月長街,林豔如帶著一陣香風回過身,口中低笑道:“是是是,找個男人嫁給他當妾,從此從良為婦,把勾引千萬人的本事都拿出來,只專門對付一個男人。閑了就去整治大房,將來還有望扶正呢?這條路不少人就走過,你也想勸我這麼走,是不是?”

  這話正觸了顧青瑤的大忌,她再也忍耐不住,低哼一聲道:“自甘下賤!”

  “自甘下賤?”林豔如耳朵倒是極靈,笑得花枝亂顫,“你們清白的女兒家,自然是不下賤的。我們這些人,當然是自甘下賤。哪個生來就願意往那火坑裡跳,即陷進去了,想要出來,除了給人做妾,還有什麼路可走。正經人家,誰願娶我們這等女子做正房。做了人家的妾,又是這樣的出身,不去爭寵鬥驕,大房難道就能容了。這還算好的,你們這些清白人家,只知道何處夫妻被拆散,哪家正妻受冷落。又知不知道,我們這等人嫁到別人家裡,身後又沒個娘家可依的,要吃多少苦,受多少氣。我有多少好姐妹,嫁了人,自以為跳出了火坑,不幾年,便落得個半死不活,就連辛苦帶去的家私,也給人家占了去。你們只知道怪我們這樣的女人,怎麼就不去問問那些男人,口口聲聲說情說愛,發誓賭咒,而實際上卻叫那些愛他們的女子吃苦受罪?”

  這番話說得顧青瑤做聲不得,林豔如卻還是妖妖豔豔地說:“我可算想開了,看透了,從什麼良,跳什麼坑,做一天是一天吧。也不指望嫁誰靠誰,也不去和哪個女人爭一個丈夫。就這麼過吧,吃了喝了穿了玩了,風光過,快活過。將來也不過是和旁的姐妹一樣,三十來歲,便生生病死、爛透,也不妄這人生走一場。”

  她這話說得輕輕巧巧,而顧青瑤卻只覺得一陣惻然,情不自禁走近過來,低聲說:“對不起!”

  林豔如略一怔,被人輕視怒駡的事,她已習慣了。今見一個正經女子向自己道歉,倒是生平首次,反不知該如何反應。愣了一會兒,才記得誇張地笑出來,“喲,這老實人家的女兒真是好騙得很,真以為我是什麼良善之輩了。我是看透了男人,也不存那個心思,可真要碰上了好男人,我也是不放的。像蘇先生這樣的,我就是出盡百寶,也必要勾引到手的。不然,哪家大夫我不能看,偏要找他。你心裡這樣老實,以後叫我賣了,怕也要給我數錢。”

  她說得輕佻,但此時顧青瑤字字聽來,卻只覺得淒惻。想要開口,卻又覺得任何安慰,對這等閱盡世情的女子都是空洞的,竟又說不出話來。只暗歎自己自幼聰明,遍閱萬卷,學的都是紙上文字,真正的人生道理,何嘗懂得絲毫。

  這一番感歎後,林豔如已經去得遠了。

  這女子也膽大,深夜長街,她孤影行去,竟還帶著一路笑聲。

  顧青瑤遙望著她的身影遠去,仍不住低低地一歎道:“我竟從來不曾想過,原來還有另一種女子,有這種辛酸。這樣的女子,竟也有可敬之處。”

  “那是因為你有大心胸,即使原有成見,也願意立刻糾正,公正地看待她們。”夜深,月柔,蘇吟歌的聲音,似乎也異樣得深且柔。

  顧青瑤在明月下輕輕淺淺地一笑,側首望向蘇吟歌,“有大心胸的人是你,你待她才是真正的公正無私,全無絲毫成見,只當她是普通病人。有你這樣的大夫,她生這樣的病,才敢坦然地讓你看到。”

  蘇吟歌微微一笑,“我只知道她是人,我是大夫,為人治病,從不理她是什麼人的。”

  月色如水,清冷、怡人,空氣中流動著隱隱約約的樹葉清香,輕風透明而悠長,這是一個極溫柔美麗的夜晚。

  顧青瑤靜靜地凝視這微笑的男子。明月下含笑而立的他,在夜風中,自有一種浩然之氣,竟是生平所見的無數名俠大豪所沒有的。

  不知為什麼,她悄悄垂下眼波,輕輕地問:“你為她治病,而不理她的身份為世人所不齒,只因她是人。你救我,助我,幫我重新生活,而不理被休女子讓天下人所笑話,也是因為我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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