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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歎了口氣,不自覺地鎖了眉頭,沉了臉,望向剛剛跑進園來,渾然不知驚破何等好事的王吉保,“什麼事?”

  “府裡傳來消息,大人下朝了,有急事要見三爺。”

  重重地歎了口氣,扭轉頭,望瞭望荷心樓,忍不住又輕輕地歎息一聲,唇邊卻悄悄地漾起了笑容。沒有注意到身旁的王吉保驚異的眼神,背了手,轉過身,徐徐邁步往外走去。

  跟在他身後的王吉保,驚奇地發現他自小服侍的爺,就連背影,似乎都透著一股子歡喜。

  福康安心情很愉快,愉快到騎在馬上時,覺得風吹到身上特別溫柔,天上的陽光特別明亮,夏日的悶熱也變得可愛起來,更加不曾發現,自己一路上都在無意識地哼著輕快的歌謠。把身後的王吉保嚇得嘴巴越張越大。

  這樣輕鬆愉快的心清,一直保持到進人府門,看到當朝第一宰相,自己的父親,傅恒傅中堂為止。

  “阿瑪?”

  父親臉上奇特的沉重,令福康安的心也莫名地沉了一沉。

  父親為軍機首腦,掌舉國大事,任何事皆能舉重若輕,安然處置,從來不曾有過如此陰鬱的表情。

  “回來了,去準備一下,休息幾日,你又要出京作戰了。”傅恒只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就連眼神也是沉重的。

  “又出兵?這麼快就要打仗了?”福康安語氣中有明顯的不滿。又要出兵了,不知這一次要出去多久,再回來時,那個愛要脾氣的彆扭女孩又要發什麼性子?唉,好不容易,才能有這麼一點點進展。

  “是白蓮邪教的人鬧事,雖然你剛回京,這麼快就又讓你出去不太合適,不過,皇上六十壽辰快到了,舉國都在大興地操辦和準備著,這個時候,非得討個好彩頭,只有派常勝將軍你出馬,才能保證不敗,也免得掃了皇上的興致。”傅恒語氣平緩,這位天下第一權臣,眉宇之間,全是倦容。

  “阿瑪?到底出了什麼事?”福康安終於發現父親表情奇怪了。

  “皇上禪位之心已經很明確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勸阻,只怕這一次壽誕之後,我大清便要有新君臨朝了。”

  “皇上年事已高,能在這時禪位讓政於青壯新君,于國應該是好事啊,阿瑪,你為什麼如此不高興?”

  傅恒看看自己英武挺拔的愛子,勉強地笑了一笑,“阿瑪很高興,這麼多年;放你出去打仗,真刀真槍地幹出了自己的功業,而沒有在軍機處做官,你才能到現在還保持這樣光明爽直的心地,不像你阿瑪,已經習慣了種種的詭譎心思和權術機謀了。”

  福康安從不曾見過父親如此沮喪淒涼,聲音也不由地慌急了起來,“阿瑪,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孩兒太過蠢笨,無法為你分憂?”

  傅恒輕輕歎息:“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怕只怕……”他緩步踱出廳外,舉目望這偌大的庭園,巍峨的相府,“我傅家難逃大難。”

  “阿瑪?我傅門三世榮貴,忠君報國,軍法治府,怎麼會……”

  “正是因為這樣,我傅門榮貴到極處,一旦有禍,即為滔天大難。你想想,天下官員,有多少是我傅家的門生家奴,朝中大臣,有多少是我一手提拔。就是軍中之兵,如今八旗早已糜爛,舉國能征之師,就只有你統領的軍隊了,國內有名的將領,大多也是從我們父子手上使出來的。為人臣者,一旦榮貴到這種地步,也就是滅族之禍來臨的時刻了。只是因為,當今聖上與我自小相交,情義深厚,又念著已故孝賢皇后的情義,再加上多年來疼惜愛護於你,所以才一直優榮於我們。可是一旦新君繼位,又自是另一番天地。新君登基,未有建樹,這個時候,威望太多、名聲太廣、幾可威脅君主的臣子,便是他的大忌。更何況……”看著福康安,傅恒沉重地笑了笑,“你自小雖與王子們一起讀書,但生性磊落,不愛攀附皇族,對他們素來不夠恭敬順從,當今的這幾位阿哥親王,對你向來不是很喜歡。這些年,你屢建戰功,在年青一代勳貴之中,光芒萬丈,就算是皇子,怕對你也多有嫉恨,一旦手掌天下大權,多年的妒恨發作起來,那我傅門的前途堪憂啊。”

  帶著濃濃倦意的聲音響在耳邊,福康安驚奇而悲哀地發現,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父親的頭上已找不到一根黑髮了。僅僅是十幾年前,父親還是倜儻惆風流、俊逸超脫的貴介子弟,而如今,竟已有如此老態。

  自入軍機二十多年來,人稱天下第一權相的父親,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于國事辛勞,又擋下了多少陰謀暗算,政事紛爭?

  多年以來,沙場征戰不斷,累積功勳無數,原來都只不過是父親一片苦心的保全愛護,使他不必為政事陰謀而分心,使他不致為陰刀暗箭所傷害。

  枉他自以為是天之驕子,天下無不能成之事,卻原來,根本還不明白權謀的可怕,政鬥的血腥,更不可能在此時此刻,幫上父親一分半點。

  心在這一刻悄悄地往下沉去,想到嘉親王永淡多次說他“豪奢揮霍”,兵部人私議他養“驕兵悍將”;想到傅家奴才一個個都成了將軍、副將;想到每當家中有大喜慶之事,來赴宴的將軍黃燦燦一片都穿黃馬褂、馬鞭子放得一排排的威風貴盛場面……

  在如此炎熱的夏天,福康安卻無端地打了個寒戰。

  “唉!”今天第二百零六次歎了氣之後,崔詠荷全身都蜷在一起,懶懶地倚著欄杆,兩眼迷茫茫全無焦點地望著下頭,張張嘴,準備歎第二百零七次氣。

  韻柔無奈地笑一笑,“唉,我的大小姐,如今福三爺都領兵到外頭打仗去了,你就不必再裝這股子散漫懶惰了。”

  崔詠荷有氣無力地扭臉看看她,“唉!”

  韻柔忍著笑意端端正正地坐好道,“坐姿要端正。”站起身來,嫋嫋娜娜行了幾步,“行路莫動裙,”兩手展開手帕,半遮著臉,風姿嫣然地笑了一笑,“微笑莫露齒。這才是閨秀該有的儀態,你以往除了在福三爺面前故意粗野,平日倒像位閨秀,怎麼現在,人都不在了,你反倒懶成這樣,詩詞歌賦也不看不吟,就連《石頭記》中的釵黛之間,你也不與我爭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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