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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崔詠荷沒精打采地移開眼睛,現在,沒力氣打扮,沒興致溫柔,甚至連吵架的興頭也沒有了。

  這個初秋真是無趣,又悶又熱,太陽又太烈了,照得人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願想。

  最好閉上眼,睡一覺,把一切都忘掉最好。

  韻柔見她不理,也不著急,輕巧巧地坐下,自己為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邊喝一邊說:“唉,這麼熱的天,福三爺那邊的仗也不知打得怎麼樣了?”

  崔詠荷懶洋洋地一下一下扯著自己的手絹,閉著眼睛,長長地一口氣從胸腔裡歎出來:“唉!”

  “不知這一回得勝回來,福三爺會帶些什麼好東西來給小姐扔?”

  扯著手絹的雙手不自覺地用起力來,一聲清脆的裂帛之音響在耳邊,招來韻柔的側目而視,崔詠荷卻連眼睛也沒有睜開,甚至連裂帛的刺耳聲音,她也完全沒有聽見。

  “混賬,蠢蛋,壞蛋,王八蛋,什麼喜歡,什麼對不起,全都是假的,全都是戲弄人。出了那樣的事,一次也沒來交待過,一聲不響就跑出去打仗,王八蛋。”不知不覺地牙齒又開始虐待嘴唇,“笨蛋,崔詠荷,這種人你都會相信,被他戲弄了這麼多年,還會上這樣的惡當。”

  韻柔看著那撕成兩半的手絹,連眉毛也沒動一下,慢悠悠地接著說:“不過,這也說不定,萬一這一回,福三爺輸了呢?”

  “輸了最好!”終於忍不住暴發出來,崔詠荷怒吼一聲。

  韻柔皺起了纖巧的眉,雙手捂住耳朵。

  崔詠荷猛然站起,憤憤然,在原地用力跺著腳走來走去,“我天天求神拜佛,求那混蛋輸掉,最好死在戰場上,永遠不要回來。”

  韻柔看著全身都在冒火的大小姐,慢悠悠地說:“也不是不可能,聽說白蓮邪教的人,到處說什麼白蓮聖母下凡,要給人間換新世界,信奉之人,死後便得超脫,人極樂至善的境界,所以教徒以為白蓮聖母戰死為榮,做戰從不怕死。也因此,所過之處,官兵盡皆敗走,福三爺雖有將才,遇上這樣的敵人,怕也危險難免。”

  “哪有你說得如此可怕。怪力亂神之事根本不可信,全都是騙人的,一小撮邪教徒,豈能動搖國家根本,戰勝官軍。”崔詠荷本能地反駁,一點也沒意識到剛才自己還在努力期盼福康安戰死沙場。

  “小姐,你莫忘了漢時黃巾之亂,何嘗不是邪教興起,何嘗不是怪力亂神,可是,卻一呼百應,殺了多少朝中的名將和英雄。福三爺萬一馬前失蹄,落個馬革裹屍,也是意料中事。”韻柔一邊說,一邊淺淺地笑。

  崔詠荷的臉色微微變了一變,不再火冒三丈地走來走去,站在原處呆了一呆,方才悶悶地說:“這就正好,合了我的心願,以後就可以脫離苦海,得回自由之身,再不用辛辛苦苦地裝粗野了。”

  說話的聲音,比方才的大吼小了很多。重新坐回欄杆前,眸子越過欄杆,越過假山,越過圍牆,遙遙望向遠處高高的城牆,已經不再歎氣,雙手卻開始努力地一下一下扯自己的衣角。

  韻柔輕輕地搖搖頭,為大小姐可憐的衣裳歎了口氣。搖頭的一瞬,眼角忽看到簾外有個小丫頭悄悄招手。

  輕輕走過去,丫環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一句話。

  韻柔臉上輕輕柔柔的笑容隨即消失,轉身凝眸看向仍倚著欄杆呆呆凝望遠方城牆的崔詠荷,神色在一瞬間沉重了下來。

  “小姐!”

  呼喚的聲音很遠很遠,遠得叫不回崔詠荷不知飛散於天地問哪一個角落的魂魄。

  “小姐!”

  第二聲的呼喚,直接在身側耳邊響起,可是崔詠荷的耳朵聽見了,心卻仍留連于不知名的遠方,渾然無覺。

  “小姐!”第三聲呼喚,已經提高了聲音。

  “啊?”本能地回應了一聲,但是自己卻並不知道有人呼喚,也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加以回應。

  “福三爺回師京城了。”

  聲音比之方才的三聲呼喚都更低沉,但是“福三爺”三個字,卻似觸動了腦子裡最敏感的某一處,本能地“啊”了一聲,本能地跳了起來,本能地抬起頭,去尋找說話的人。

  “福三爺回師京城了。”

  “什麼?”大腦終於清晰地理解了耳朵裡傳進來的聲音,崔詠荷高叫了一聲,一手就把頭上的釵環拔下,一邊猛把頭髮打散拔亂,一邊手忙腳亂地掀亂裙子,挽起袖子,“唉呀,怎麼不早說,快,快幫我把這脂粉都擦亂了。”

  崔詠荷一邊叫一邊跳,雙手左右亂揮,忙得不知如何是好,“還愣著做什麼,那傢伙打了仗回來,總愛往我們這裡跑。我打扮得這樣漂亮這麼淑女的樣子,可不能叫他看見。哼,這次要拿爛泥和石頭扔他。我倒要看他能忍到什麼時候,他一日不退婚,我就一日只以潑婦野丫頭的樣子對付他,就不信他能永遠忍下去。”

  崔詠荷跳來跳去,又催又叫,絲毫也不知道自己忿忿的聲音,竟帶了一絲很明顯的喜悅。

  可是韻柔卻聽得清清楚楚,也因此,語氣也越發低沉了:“小姐,不用改裝了。”

  “什麼不用啊,要是讓他看到我這正經的打扮,這麼千嬌百媚,大方得體,那我這輩子別想指望他放手退婚了。”崔詠荷頭也不抬,對著鏡子在臉上亂擦,拼命想醜化自己。

  “小姐,你仔細聽聽,看能聽到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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