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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明明知道一切,卻還是任憑這一切發生,我明明知道你的痛苦,卻裝作並不知道我給你帶來的痛苦。”

  “你……”張張口,卻只能說出一個字,眼前的男人的臉上深深的苦痛與自責,令而崔詠荷渾身巨震,更加懷疑這只是一場夢。

  “是,我是知道一切的。我知道你十二歲以前,聰明乖巧,最得爹娘喜愛,《烈女傳》、《孝女冊》、《女四書》,全都可以背誦,可是十二歲以後,再不肯看這些書,再不願聽爹娘的話,再不肯做賢淑乖巧的官家女,你故意只看些小說故事甚至禁書雜文,你故意行為粗野,任性枉為。你故意處處違逆爹娘。處處惹我生氣。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知道,可是我明明知道,卻還是不肯設身處地地為你想,不肯承認,你是受到了怎樣的打擊和傷害,才會有這種改變。”福康安情不自禁厘加收緊擁抱她的雙臂,不知這一刻的緊擁,這一刻的溫暖,是否可能略減她多年來的傷痛?“可是,詠荷,我不是故意傷你,不是存心戲弄你。我承認當初訂下婚約,是有一些別的原因。但是,婚約訂下的那一刻,我就不存半點戲弄之意,我是真心要娶你為我的妻子,此心此意從未更改過。老師與師母,或許稍有些急切於功名,但這也是情有可原,這種事這種人,我府裡遇到的太多,真的並沒有什麼,你素來自尊自強,所以倍以為恥,但是,我的確從沒有想過要恥笑和輕視任何人。”

  福康安每說出一句,都因崔詠荷的淚水而莫名沉重的心靈而輕鬆了一點兒,這番話竟如心頭流出來一般自然到了極點。一邊說,一邊看著怔怔望著自己發呆,猶似不能理解這一切的崔詠荷小巧而精緻的臉。

  方才因跌倒而臉上烏黑了一大塊,又被淚痕滑過,臉上又是淚水又是污漬,圓圓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像是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不知不覺笑了起來,帶點憐惜和溺愛,很自然地抬起手,用袖子去擦她臉上的污漬。

  崔詠荷不知所措地扭開頭,雙眼慌亂地望天望地望池塘望荷花,就是不肯望他,“你不要再戲弄我了。你憑什麼會喜歡我?我又不是絕色佳人,又不知書達禮,又不賢良溫柔,又野又髒……”

  福康安不理她的推拒,仔仔細細地擦去她臉上的污漬,微微地一笑,“哪個說你髒,我從來不曾見過比你更乾淨的女子。”

  “你,你又想嘲笑我。”本能地抬手想打他,不知為什麼,他的雙臂稍稍一緊,自己手上的力量,就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福康安溫柔地微笑,不再高貴,不再疏離,“你說我總是笑,不是因為我看不起你家的人,不過是因為官場就是如此,必須永遠帶著這樣的笑容面對每一個人。我從來沒見過比官場更肮髒的地方,卻也從來不知道,這樣的官宦之府,會有一個像你這般乾淨的女子。就像這滿池青荷,出自淤泥而不沾染污穢,也從來不曾見過比你更真更純,更有勇氣,敢言敢怒的女子,所以,答應我,永遠,永遠不要用那樣的話,來形容你自己。”

  崔詠荷的眼睛睜得前所未有的大,但當那從不曾見過的笑顏在福康安唇邊綻開時,她就已什麼也看不見了。是不是夏天的太陽太刺眼了?為什麼眼前有這樣強烈的光芒閃動,整個世界,都是一片金色的光輝?而這一切,只不過因為他第一次發自真誠的微笑。_

  耳旁聽到的話,更加令人不敢相信,那永遠高貴微笑著的壞蛋,怎麼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話?

  肯定又是存壞心眼,想要逗著她玩。

  不,或許這一切都是夢,只有在夢中,才會有這樣迷人的金色光輝,才會聽到這樣好聽,好聽得不可能是自他口中傳出來的話。

  一定是夢,一定是做夢。

  不知是無措還是不信,又或是想要快些醒來。

  崔詠荷很用力很用力地咬著下唇。

  福康安皺著眉頭,看她如此努力地用雪白的齒去蹂躪那朱紅的唇。

  小小的紅色的有著美麗形狀的下唇,很快地顯出一道又一道很深很深的齒痕。

  福康安的眉頭越皺越深,心又開始輕輕地疼了起來,這樣好看的唇,怎可這般對待,阻止她,是惟一清晰地浮上腦海的意識。

  不知是因為雙手仍本能呵護著這輕柔嬌軀的緣故,還是一時竟捨不得抽出手來,眼看著她再一次用力對著唇咬下去,很低很低地呻吟一聲,不知是無奈還是歡喜,俯下了身體。

  溫暖而甜美的嘴唇,似是因這忽如其來的襲擊而驚訝地張開了。

  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他深深地親吻下去。

  或許一開始,只是想阻止她折磨自己的唇,只是想抑制那心頭的痛,可是當真正嘗到這般奇異的甘美之後,便再也無法抽離,再也無法清醒。

  從不曾有過的溫暖氣息,從不曾有過的奇異感受,鼻端那只屬於她一個人的淡淡的青草香氣,唇下這無以倫比的甘甜幸福。

  原來,這世間,竟有如此奇妙而美好的事,美麗得簡直就似一場夢,不存在於真實的人世間。

  崔詠荷仍然張大了眼睛,儘管根本什麼也看不見,就算看到了什麼,腦子裡也無法弄明白。忽如其來的襲擊令她全身一顫,從未感受過的男子陌生而強烈的氣息在這一刻將她完全包圍。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明白。這些溫暖的感覺,柔美異常卻又可怕地叫她全身的血液急速流動,整個心猛烈地跳動起來,似是連胸膛都會被撞破。

  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樣可怕,卻這般美好,美好得令人不舍。

  美好到令人失去思考的能力,美好到明知到這應是世間最最恐怖最最可怕的事,卻全身軟弱得不能再動一指發一聲,只是不能分析到底是無力反擊還是心甘情願地承受這一切。

  那樣的溫柔,自唇舌交纏,這般溫熱的氣息,自他身上,來到她體內,又回報於他的唇邊。氣息交流,帶著兩個人的體溫,悄悄包容一切。似是隨著這無形的氣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也因此而融為一體。

  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心中隱隱約約明白,卻又不甘不願不想明白。

  為什麼我不動?為什麼我不推開?為什麼我不生氣,我不打人?

  不不不,這不是我。

  這只是夢,這一定是夢,這只能是夢。

  “三爺!”王吉保粗大的嗓門不識相地震碎了滿園的溫柔,沉重的腳步急促接近。

  不是夢!

  竟然不是夢!

  崔詠荷猛然醒轉,拼力推開福康安,一抬手,一記又狠又重的耳光打過去,然後猛跳起來,轉身就跑。

  福康安渾然不覺其痛,眼神仍帶點迷蒙,望著崔詠荷無限美好的身影漸漸跑遠,他本能地站起身來,抬腿想要追。

  “三爺!”熟悉的叫聲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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