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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那些日子,她連採茶都學會了,那念頭頗傻氣,只是想讓他嘗嘗她親手所采的茶葉。

  一連幾日,曬傷了細嫩肌膚,樹蔭下的他為她抹上涼膚膏,取笑道:「瞧你這扮相,村姑似的。」

  那最新研發出的樹葉品種,他試了試,久久不語,一啟口便道:「雁回。」

  「家主何事?」

  他笑道:「不是喚你。方才管事要我為新茶命名,這茶清冽宜人,入喉餘韻無盡,如你。我看就以你為名吧!」

  回到慕容莊後月餘,由宜興這兒送來了一罐初制的茶,那是她親手所采。他收到時,神情頗為歡悅,說——

  「雁回為我采的茶,可要好好珍藏。」

  之後,她再也沒見過那罐茶葉。數日前的夜裡,前去那無人的寢房掌燈,她順手要關妥被風吹開的窗,發現窗前花台間,撒了一地的茶葉,茶罐已空空如也——一如昔日情分。

  如今,她站在以往他佇立的樹蔭之下,遙望那以她為名的茶園,想著那人說,只要他還在的一天,就會好好護住它,無論它能否為慕容莊賺進大把銀票,因為這茶存在的意義,不在於錢財。

  如今他不在了,她也將離去,往後無論是茶園或茶我,怕是都留不住了。

  第四十九日,她來到邵家村。

  邵家村水質清流,適合醉酒、造酒。

  前年九月,她初學制酒,便是在這兒,當時與他約好,下回前來,要一同開封對飲。

  那酒窖內,每一壇酒都有來歷與故事,短則數年,多則數十年歷史的也有。有的是孩子出生,父親為嬌兒制下的狀元紅,也有手足、母女、知己、主從、師徒、敬神祭祖……各種不同關係、不同名目而釀制,珍藏的心意。

  她進了酒窖,取出那壇酒,許是連日奔波,連酒罈子也抱不牢,出窖時差點摔了一整壇酒,所幸一旁婢僕搶求得宜。

  她暈了幾個時辰,醒來時日已西下。

  「莫姑娘,慕容主子他——」

  「他不會再來。」

  「這樣啊……」村長驀地無語。

  看出對方為難萬般,明顯有未盡之語,便道:「村長有話不妨直說。」

  「方才為姑娘請了大夫診脈,你……有喜了。」

  有……喜?!

  思緒短暫斷了片刻,才領悟那話中意喻。

  這,是喜嗎?

  是夜,她開了那壇酒、斟上滿杯、一杯飲盡,一杯酒酹於天地間。

  「敬你,慕容。」

  今日,是他七七。

  過了今夜,魂魄引渡奈何橋,喝上三杯孟婆湯,這世間一切便與他再無干礙了。

  他應該很高興吧?終於可以徹底忘記她,他等這一天,等好久了。

  村長說,慕容主子曾來函交代,要他取了酒,如何處置都好,總之勿留。那信在途中延宕了數日才送達,說她要再晚個幾天,這壇酒就沒了。

  他們共同留下的每一道痕跡,都一點、一點在消失,總有一天,會連記憶也不留,可……

  為何偏偏在他鐵了心要抹去一切時,卻又留給她一個抹不去的證明?

  掌心撫向肚腹,仰眸望向無盡暗夜。「你要我留嗎?慕容。與我共有的一切,你都一一毀去,既是如此,我也不能留『他』,你允否?」

  手中緊握兩枚銅錢,朝天際扔擲而去,落入地面,敲擊著,滾了數圈,停在鞋尖處。

  一正,一反。

  他真不要她留?!如此絕然,不欲與她再有瓜葛。

  「我再問一回。這是你的孩子,你真不要我留?」

  連問三回,皆同。

  她閉了下眼。「很好、很好……我也是這麼想的……」捧起酒罈,一灑而空。

  沒了,全沒了。這樣,她也落得輕鬆……

  松了手,空壇落地,她舉步欲離,餘光瞥見壇底字痕。

  她彎身拾回,就著月光,瞧清那蒼勁而清晰的刻痕。

  慕容
  雁回
  于 辛卯年初秋 同釀夫妻酒
  願 偕白首 同歡愁 地老天荒

  心房驀地一痛,無來由的疼意狠掐胸房。

  她後來又去了許多地方,輾轉三月有餘。

  一處、兩處、三處……直到後來,她才發現,自己所到的每一處,全有他的痕跡。

  原來,內心深處最惦念掛懷、放也放不下的眷戀,全是他。

  一帖下胎藥,熬了又熬,幾回捧在手心,又擱到冷涼,始終沒能飲下。

  能毀的,已全數教他毀盡,腹中這點血脈,她真要毀得丁點不留嗎?

  不,她不想。

  這是他留給她最後一分記憶,證明一切並非虛幻。這一回,她要自己作決定,不容他干預。

  不知不覺循著共有的足跡而去,繞著、繞著,竟又回到慕容莊來——

  這是與他擁有最多回憶之處。

  迎風佇立亭中的身影、窗下持卷細讀的模親、園中濃情相偎……每道曲院回欄,都有他的身影,甚至是長廊邊尋她晦氣、欺她戲她的片段,都教她思憶再三。

  這一回,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看的人是他。

  重新走過一回,經歷那些共有的過往,將屬於他的一切全都補齊了,才發現——

  她望著水面虹影,但掌下實際觸著的,是滿心的沁涼,不知不覺,掬飲著冷泉的甘醇。

  天際那抹虹,她從未觸著過,真正伴在身畔的,是那一彎冷泉;眼下戀著虹影的絕美,心頭卻是眷著冷泉的護憐而不自知。

  直至冷泉乾涸,方才醒悟,心間,早已依戀甚深。

  他離開後的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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