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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一個月後,他的寢房備置妥當,一切與慕容韜所有分毫無差,那時他情緒極壞,慕容韜只當他又在耍孩子脾氣,安撫安撫他,最後仍讓他移往過去。

  是,他是打點得萬分妥當,可他、他——

  沒有人知道,他不是在鬧彆扭,而是害怕,偏偏倔性子說不出口,不願向人示弱。

  可她發現了,日日夜裡,前來為他掌燈。

  只有她,知曉他在黑夜中的恐懼與不安,從無一日,讓他寢房失了光亮。

  自那之後,他終於能夠安睡,不再蜷縮床角,徹夜無眠。

  姥姥過世那年,他才七歲,失去世上唯一疼他的人,他很痛,很難過,然而最痛最傷的,竟是連送她一程都辦不到。

  慕容一家前來弔唁,怕慕容韜見著這張與他無異的臉容,便什麼也瞞不住,怕引來不必要的是非,那些自私自利的人竟將他關入柴房藏著,任憑他如何哭喊,也不曾心軟。

  他沒親人嗎?那些個主謀共犯,全都是他的親人,爹、娘、叔伯、嬸姨、舅父舅母……那又如何?還是任他在黑暗中度過一日又一日,直至今日,每一夜他都還能聽見柴房裡耗子爬行、吱吱竄動的聲音、以及咬上身體的疼痛……

  他害怕、恐懼的哭喊,淹沒在長長、長長——深得沒有心頭的黑暗中,直到他們終於想起遺忘在柴房裡的孩子,他已虛弱得只剩一口氣。

  他是從那時開始,恨起慕容韜。

  憑什麼!他們憑什麼如此待他?慕容韜已經擁有一切,他只剩姥姥,只有姥姥待他好,為何連他僅有的都要奪去?

  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無人聞問,宛如棄兒般寄人籬下,受盡屈辱;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爹不疼、娘不愛,一個人孤孤單單;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連送他摯愛的姥姥最後一程的機會,都被剝奪……

  這世上,若是沒有慕容韜,該有多好?

  從那之後,他便再也無法一個人待在黑暗中,總覺得黑暗裡,那張牙舞爪的惡鬼就要將他吞噬,仿佛回到那一夜,隨時會有耗子跳上他的身軀,咬出一個個血洞,哭啞了嗓都無人理睬——

  然而,她來了。

  那一夜的無助沒能延續,她添足了能夠燃上一夜的燈油,再進退合宜地欠了欠身離開,一句閒話也沒多說。

  他相信,聰慧如她必然洞悉了些什麼,卻不曾碎嘴,不曾出言嘲弄,即使他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地挑惹她,也不見她利用這一點反擊、傷害他。

  再如何被他逼到了極致,都還是記得夜夜前來為他添油掌燈。

  逗著、逗著,目光放在她身上愈久,越發移不開,成了癮。

  也因為目光始終看著她,才會看見她的目光是看著另一人。

  無論他再如何望著她,她也不曾回眸瞧上一眼,正如她全心望著的那個男人,也不曾回頭,看見她的濃情密意。

  他一腔惱意,只能激她、欺她,至少那樣,她還會多少瞧他一眼,然而真正激出了情緒,在那雙冷瞳裡讀出恨意,他反而更痛更慌,不知所措。

  那時,慕容韜無巧不巧,一語重重敲進他心頭。

  她性涼,若他也是如此,只會將她激得更遠,他必須讓她感受到一絲暖意,她才會願意接近。

  就像——她每夜掌燈,為他陰暗的天地帶來一束暖亮。

  換了另一種身分與心情,與她逛街閒聊、執手笑語、水燈為她祈求好姻緣……原來,不必惡言相向也很好,原來,快樂如此簡單。

  偏偏,她是慕容韜的。

  所有他想要的,全是慕容韜的。

  年幼時,盼著父母偶然想起他,給他一絲絲關愛,他就能滿足;而今,是盼著莫雁回的笑、莫雁回的心。

  一回、又一回,只要頂著那個身分,她便願意對他好,給他暖暖溫情,可是一旦回到現實,傍身的永遠只有驅之不去的冷意。

  即便是虛幻也好,他也想沉醉在那虛假的溫存裡,擁抱由她那偷來的情意,自欺自人。

  再怎麼不願承認,慕容韜的一切……他其實很稀罕,因為盼不著,傷得痛了,才故作無謂。

  於是第二回,他再度湧現那樣的想法——若無慕容韜,多好?

  無人知曉,這對感情甚好的主僕兼未婚夫妻是怎麼了,之前鬧得人仰馬翻,硬是要娶,如今佳期將屆卻臨時喊停,怎不教眾人錯愕萬分,摸不清這兩人在搞哪一出?

  「婚姻並非兒戲,豈容反反覆覆,家主迎娶屬下,已是貽笑大方,今日若又徒添他人笑柄,日後要再迎娶,已是萬萬不能。」

  長老們都逮著把柄撂話了,說得白一些便是——今日不娶,往後要再想娶莫雁回也沒門了!

  有什麼差別呢?橫豎是寡婦死了兒子,也沒什麼日後可指望了。

  走出廳口,見她立於階下,相信方才那知已聽得分明。

  她動也不動,冷顏如霜,他等著、等著,等不到她一言半語,心也冷了,放掉期待,伸手撕了廳門上貼的囍字窗花,揉進掌心。

  「到房裡來,我們談清楚。」

  她頓了會兒,還是跟上前去。

  他進的,是慕容韜的寢房,她隨後而入,見他負手立于窗口,一如那些個立於園中、遠眺不語的姿態。

  那時她總猜測著,他心裡頭正想些什麼?如今看來,想的怕是條條算計,如何欺得她密不透風、如何陷得家主萬劫不復吧?而她,竟還可笑得憐他一身蒼涼寂寥——

  「雁回,你愛過我嗎?」

  她渾身一震,愕瞪著他。

  他憑什麼?在做了這件事、如此欺她傷她之後,還有臉這般問她?!

  「你無恥!」她瘋了才會為這泯滅天良的禽獸動心!

  「是嗎?」答得真是毫不猶豫啊!

  「我想了許久,有些話,一定得同你說清楚。我弑兄、奪權,這些都是事實,我也沒想要辯解什麼,天下人盡皆唾駡,我也能一肩擔下,可雁回,我圖的不是權,是你。你要控上千萬條罪都可以,唯獨這狎玩之罪,我說什麼都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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