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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晴諺……」無力回天的月相,在無瑕已無救後,伸手輕輕推著她。

  她茫然地回首,在月相不忍的目光暗示下,側首看向湖面,而後,她頹然地跪坐在地,渾身的冷意似乎冷入她的四肢百骸,令她再也無法動彈。

  自鬼門關走過一回的浩瀚,在被日相扶起時。見她一動也不動,於是他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卻赫見在那片碧綠的湖心中,坎天宮兩名長年服侍他的總管,已雙雙浮屍在水面上。

  由宮人打撈上岸的雙親,肩並肩地躺在地上,轉眼間成了孤兒的晴諺,低首看著他倆,感覺到似乎有什麼東西,正一點一滴地開始在她的胸中崩塌毀壤。順著她的濕發,水珠一顆顆落在她失去血色的頰上,再混著她不知何時落下的熱淚,一同落在雙親的屍首上。

  一道影子遠去了她頂上的日光,她微微抬首,靜望著眼前這個父母捨命所救的浩瀚,正安然無恙地站在她的面前。猶在喘氣的他,微張著嘴,似乎想對她說些什麼,但很快地,憂心他身子狀況的日月二相,隨即一左一右地挽著他的手臂趕緊帶他返宮。

  被日月二相帶走的浩瀚,腳下仍汲著水的鞋,將湖旁的園道踩出一行濕漉漉的腳印。渾身濕冷的晴諺坐在原地,兩手撫著雙親的屍首,怔怔然地看著一步步離開她的浩瀚,沿途上,曾回過頭瞧了她好幾回,一直到他的步伐愈來愈遠,他的身影愈縮愈小,而他再也無法回頭……

  最終,那具逐漸遠去的背影,在她心底,深刻地烙成一道與心痛相等的烙印。

  初冬的夜裡,宮苑內靜極,但在藥房裡,卻傳來陣陣炭火燃燒時所發出的劈啪輕響。

  蹲坐在藥爐前親自為浩瀚熬湯藥的睛諺,為了趕在天明浩瀚上朝前讓他喝下御醫所開的藥方,自大半夜起,她就一直待在這處燠熱的藥房裡為他熬藥。

  她擦了擦再次溜下額際的汗珠,有些難受地抬首看向四處。在這處藥房裡,充滿了各式濃郁的藥草香味,身在其中處久了,不免覺得有些昏沉,某種悶鈍的感覺更是直徘徊在她的胸口,令她的呼吸有些不順,這令她不快地想起,那種類似溺水時的感覺。

  你還要恨你自己多久?

  那日浩瀚的話語,這些天來,總是在她的思緒放空時,像鬼魅般地出現在她空蕩的腦海裡。

  她很不想承認,但,她的確是恨自己。

  她恨自己,恨那個當年的自己,為何那時要猶豫?

  若是她能早點發現浩瀚出事就好了。若是她能頭一個跳下水那該有多好?可是她沒有,她慢了一步,就只差了那麼一點點,她不但沒法救回未來的皇后,甚至,還連累得使她雙親的性命也都賠上了,若是沒有日月二相,或許,就連浩瀚今日也不會存在。

  是她的無能直接與問接地害死了他們三人。

  湖深湖淺,情長情滅,雖不過只在那麼一瞬間.可在漣漪過後的這些年來,當她每日站在湖邊,聆聽湖水些微拍動岸邊的水聲。那些水聲卻可輕易地在她的心中擰碎成一種心碎的聲響。

  如果說,人生能再重來一次,她定會攔下無瑕,而後毫不猶豫地在第一時間就跳進湖裡,哪怕死的人是她也無所謂,因她不想日後為了遺憾和自責而活得那麼辛苦,她更不想,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無畏地直視著浩瀚的眼眸。

  在浩瀚的身上,她失去了敢愛敢恨的能力。罪疚遺憾在她的心中蔓生成一座濃密蔽天的森林,想恨又不想恨的心情,枝葉茂密地遠一敝了白天際灑下的絲絲晴光,令身在其中的她伸手不見五指。

  她的雙親取雙齊死,緣於為了救浩瀚,可在她想因此而恨他之時,她卻也因失職兩令他失去了他原本的未婚妻。

  她想,他們都是有權利恨對方的,而那份曾經存在他倆之間似有若無的情愫,則是那場災難的犧牲品。它被他倆扔至身後那一小角見不了天光的暗處裡,想茁壯,卻見不著貪戀的陽光,想要枯萎死去,可老天又給了它一個潮濕暖昧的環境,困住它,緩慢地滋長。也困囿住了他倆……

  藥爐下的炭火,在燃燒中發出陣陣輕響,晴諺回過神,揚起手中不知是在何時滑落的蒲扇繼續為藥爐煽火。

  這些年來,浩瀚的身影,一直都印在她的心中,她也不否認,在更早之前,遠在那日他背對著她,將她留在湖邊的那一日起,他就已經住在她心中很久了。

  也許是因為,自小就身為服侍他的女官,她必須比任何人與他靠得更近……也許是因為,他們相處的時間太過長久,長到了足以讓那些不該存在的情愫在他倆之間悄悄滋生……

  人生不過數十來年面已,而他倆,自年幼至成人,就一直是種難解牽絆,他行她動,他往她隨,他倆就像是拆不開的光與影。在這麼長的一段光明裡,負責照顧浩瀚生活起居的她,每一日醒來皆是為了浩瀚,入睡前所惦記著的也是浩瀚,只因這個曾經身為帝國太子、現今皇帝之人,三餐所吃的,向來都是由她一手張羅不假手他人,而他所穿的衣物,也是自她任他的女官起全都由她親手縫製;當夜闌人靜時分,浩瀚伏案忙碌國務之時,為他掌燈之人,也是浩瀚所指名的她。

  她的生命裡有著太多的浩瀚。

  身為他的女官與總管,她必須在心中挪出一個空位好將他置於其中,全心全意地照料他的一切。

  因此,日積月累的,就像是積沙成塔,他逐漸成為她心上的一道印子、逐漸成為她生命的重心,也逐漸成為一種任誰也不可動搖的存在。她會在意他的一言一行。他的神色表情,他的眼光是否會在無意中又纏繞至她的身上,並在她注意到時,又若無其事地挪開……也因此,無論她是否曾極力否認過,在她的心裡,確實是已住了這麼一個男人。

  但也只能是個男人而已。

  對現下的她來說,他就只能是如此而已。

  過旺的炭火,自爐底跳耀的火星在她的心思不知飄移至哪兒去時,燙至她執扇的掌指,像是在嘲笑她的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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