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綠痕 > 記川 | 上頁 下頁


  熹照六年春奉迎皇后大婚當日,皇城內處處搭起了飄揚的綢緞彩架,自上林延壽門至未央宮長長的走道上,鋪上了新織的紅毯,沿途夾道置放了四百對鳳紋燈座,裡頭燃燒的龍鳳喜燭,將夜空照耀得一片紅融輝煌。

  燦燦燃燒了一夜的鳳紋燈座,在天明後,由宮人高舉滅燈罩一一掩熄,此時,東方的天際染上了層層朝霞,遠處靜臥的巒山叢嶺,披罩著淺色金光,再朝天頂一看,天際也漸漸地自淡粉轉為淺藍。當朝曦的第一道光芒自山頭那端射向天際時,即將入宮的皇后在宮女的攙扶下,身著黃色鳳紋錦服,背披五彩繡帔,頭戴金鳳盤繞冠,珠翠盈滿發後垂髻,手執金玉如意,款款自儀鳳院登上鳳輦。

  十六人所抬之鳳輦行至上林延壽門,在即將進入未央宮前殿時,皇后由宮女攙扶下輦,徐徐步行上階來到殿前,經由禮部尚書迎至未央宮宮門前拜見皇帝,之後,再由禮部尚書捧讀玉冊,鴻儒正卿贊禮引導皇后跪伏聽命,讀完策後玉冊,緊接著,一旁的文華殿大學士捧來皇后寶璽,武英殿大學士則是捧上皇后璽綬,交由未央宮總監跪接,轉授給宮眷佩在皇后身上,皇后再向皇帝跪伏謝恩。

  洪亮壯麗的龍笙鳳鼓緩緩奏響,階下眾臣叩送皇帝離席,隨後眾臣起身,皇后旋身面對未央宮前滿朝文武群臣,再緩慢地坐上鳳椅,右捧皇后寶璽,左執金玉如意。

  遠處階下的群臣在皇后入座後,準備就位行禮奉後大禮。屏息以待的靜默中,在天鑼驟響、法號齊鳴那一刻來臨時,整齊拂披衣袂的聲響倏地傳來,當下,成百上千的朝臣,伏地朝皇后以叩首大禮跪拜。

  「皇后娘娘千歲千千歲!」

  響徹雲霄的呼賀聲,直上九天青霄,同時,也驚飛了未央宮旁滿林飛鳥。亂不成行的飛鳥,紛紛振翅橫越過湛藍的天際,淒冷清風迎面徐來,微微拂動了皇后頂上金彩鳳冠的珍玉懸珠。

  繃緊了身子站在未央宮上接受群臣朝見的皇后,在一片刺目的朝陽中,在宮階下見著了身為宰相的父親,與那些原本和她血親相連的宗族群臣,她竭力隱忍下雙臂的抖顫,強行壓抑著心中龐大的惶恐和不安,將手中沉甸甸的禮器握得更穩,並努力挺直背脊,仰起螓首,迎向迷炫得教人幾乎睜不開眼的燦日。

  這一年,皇后鳳舞,芳華十三,入主未央宮。纖纖蘭指,握住了藍釉瓷筆,龍涎香的氣味,淡淡地在雪白絲絹上飄沁四散。

  執筆的鳳舞,漫不經心地寫下一行娟秀的墨蹟。浮雲若夢,浮生如斯,人生,如露。

  或許人生即是如此,但,下筆的她,生來就與天底下的女子不同。

  她乃金枝玉葉、禦授天命,高高位居六宮正統,貴為一國之母,宮中的一切,即是她一生將統禦主宰的所有。但,這只是外表上看來,事實上,世事並非是僅次於聖上的她所能掌握的,至少,她的命運就不能由她。

  在這座廣大清寂的未央宮中,這些年來,她只是個備受聖上冷落的皇后。

  其實宮中人盡皆知,美其名為一國之母的她,充其量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皇后,後宮的實權,全都在以一雙纖纖玉手,就能掌握聖上那顆心的靈妃手中,而她,不過是因宗族顯赫,世代均在朝為相,故由太后親擇策立的後妃而已。

  因年少、因無子,也因與她年歲相差了十歲毫無夫妻情分的聖上,在大婚後即投入西宮溫柔多情的靈妃懷抱,不臨幸于未央宮,使得她的後位初立不久便岌岌可危,但她卻因主動奉養太后,故而能在太后庇護的羽翼下,避開宮中三千粉黛的明爭暗鬥,也勉強保住了後位。

  孤燈映壁,探房風冷。這寫照,深刻真切地詳述了她入主未央宮後四年來的生活。

  入宮這些年來,她不時想起未進宮前的自由與歡樂,在這座層疊如迷宮的紅牆綠瓦外,那朗朗無邊的天際下,她不過是個不解世事、花樣年華的女孩,她只是個……跟在娘親與姊妹的身邊學習女紅,或伴在爹爹的身邊讀書習字的官家女眷而已。

  每至春日來臨,皚皚大地冰霜褪去,替換上一襲嫩綠的翠服,她與府內眾家姊妹及女婢們,在青青河畔的楊柳樹下,迎風爭放彩色紙鳶,或是春末時在院中採摘花兒趕制香枕,每當秋日來臨,她總愛身著鵝黃色的衣裳,在金黃色葉片紛紛飛落的銀杏樹下,旋身翩翩起舞……

  那些短暫卻繽紛的日子,是她身處在深宮盡處裡最大的惦念,也是她十七年歲月裡最珍貴的回憶,只可惜,往事走得太遠,她無力去追回,也容不得她步出宮門去將它尋回,她只能噤聲閉口,在宮中努力學習婦德,並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做個他們都希望見到母儀天下的尊貴皇后。

  無人知道,在她恭謹得宜的笑容下,掩了多少淚,又藏了多少心事。

  她多麼渴望,卸下雲鬢上的十二金簪、額前的翹首鳳珠,褪下這一身繁瑣沉重的鳳服,讓無時無刻不都緊繃的身子能獲得片刻的舒坦;抑或是像其它同齡少女一般,日日恣意地歡笑暢樂,而不是只能當個必須時時刻刻皆注意行止的賢淑皇后。

  只是奢望終究是奢望,在這座未央宮裡,唯有一日接一日的白畫,一夜接一夜的深宵,歲歲年年無情地吞噬著她的花樣年華。在宮中住久後,她一點一滴地察覺,她心中所寄藏的渴望漸漸淡了,以往,她所懷有的夢想與希望,正逐漸如塵如霧般地消逝,更令她覺得可悲的是,現下她最大的心願,僅僅只是希望當她百年之後,她能夠逃離這座深宮回到故里,葬在故鄉那棵心愛的銀杏樹下。

  端坐在書案前,就著所剩不多的回憶,懸筆在絲絹上行書的鳳舞,正欲將往日相思托寄筆下訴,好將記憶中歡樂的片段書至絹上時,她的筆勢忽地一頓。「雲容。」她朝一旁隨侍的宮女輕喚。

  「娘娘。」貼身宮女雲容隨即靠上前恭謹地彎身請示。

  鳳舞仰首望向一派熱鬧的外頭,「殿外何事如此嘈雜?」鮮有人至的未央宮,今日怎會一反往日靜寂?

  「回娘娘,是寶林殿所請的高人入宮了。」早就派人去問過一回的雲容,立即如實呈報。

  「寶林殿?」她蹙了蹙黛眉,「太后請了什麼高人入宮?」難道長年禮佛的太后又想辦什麼法會了?

  「娘娘,您不知道嗎?」陪侍在另一旁的蘭台神秘地朝她眨著眼。

  「知道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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