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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聆聽著震玉始終跟隨在他身後的足音,一腳一困頓,一腳一蹣跚,像是雨夜中最沉重的回聲,千言萬語訴之不盡的苦怨,全都被她藏在這足聲裡頭,因無處可訴,只好借由此聲在雨絲中滑過。

  天猶未亮,這一夜,很長,很長。

  再回到破廟裡,清晨已翩然來臨,縱容鬼魅的黑夜悄悄遁走,滂沱大雨也遭蒼天收去,驟出的朝陽,晶盈的光束穿越了重重雲朵,來到廟窗破敗的窗櫺,映透過殘碎的紙窗,掩映的光輝將廟內照映得一處陰暗、一處光明,不甚明亮。

  因辛苦了一夜,沒有體力猶還在調適休息的震玉,靜靜委坐在廟內壇後的一隅,而替她將所有親人都改葬在她所要的位置後,殞星也一聲不響地回到破廟裡。

  此時此刻,又累又倦的震玉只想再閉上眼好好地睡一場,但殞星卻先自外頭捧來了一盆清水,再拿來數套乾淨的衣衫交給她,要衣衫盡濕的她換上免得著涼,她猶豫了一會,後來仍是勉強接過,他則是避嫌地背過身子方便她更衣,當她換好一襲素衣白裙後,他再來到她的面前坐下,執起她佈滿塵土的手,將那些塞滯在她指縫間污泥,一一剔出仔細地清洗乾淨。

  過於疲累的震玉沒有掙扎,只是低首看著他有耐心地清除了她手間的髒汙後,拉著她的手在水盆中清洗。與她洗淨的雙手相較之下,他黝黑的大掌和她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但他的動作是那麼的柔緩輕細,像是怕傷了她似的,此等溫柔,緩緩暖和了這幾日來因人情事故而遭到冷冰的心房,為她細細地注入了一股暖流。

  她微微揚睫,在近距離下,首次清楚地看清了他的樣貌。

  他在她印象中的模樣變了,頭一回她所見著的他,是個手提復仇長刀、擁有陰森嚇人的鬼臉的厲鬼,然而現在,他卻收去了她所曾見過的一切,一張俊朗的臉龐,襯著那雙自見過後就一直吸引著她想要靠近的黑眸,那雙魅人的眸子,在朝陽下看來,是如此的溫和近人,他一點也不像鬼。

  將她的手浸至清水裡的殞星,放軟了音調打破了一室的沉默。

  「你不怕?」感覺她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他試著出聲打破他們之間的沉靜。

  「怕什麼?」正將小手放在他掌心裡任他拭幹震玉不解地問。

  他抬起頭來,正視著她,「我是鬼。」

  震玉的兩眼直視進他的眼瞳裡,並沒有他想像中該有的驚慌失措,她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照理說,她是該因他的這句話而感到害怕的,可不知為什麼,她卻覺得這一點也沒有什麼好值得害怕或是訝異的,相反的,她只覺得心安。

  她的雙眼自他交視的眸中掙開來,滑曳至他的身後,陽光下,他仍是沒有影子,證實了他的話,也同時讓她相信了他的話,她更因此而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

  「是鬼又如何?」她並不是因他長相不嚇人,也不是因他脫離了人們對鬼類的想像,故而不感害怕,而是,此時的她,倒寧願他是一隻鬼。

  「什麼?」反倒是殞星為她的反應感到意外。

  她苦澀地輕扯菱唇,「總比是人好。」

  回想起在法場看到的種種,回想起在仇仇的血光外,那些酣享血宴的人群,那些,將她的心碎視為無物只想貪圖個痛快的人們,她只覺得,眼前的這只救她一命的鬼,遠比起那些披著羊皮的狼還來得好,至少,他不假,他的關懷是真的,他的溫柔也是真的,他不與那些人面鬼心的人們一般,即使他是只鬼,但他待人的心是真的。

  他這只不屬於陽間的鬼,面對她所有的親仇心恨,他沒有給予一句安慰撫懼,或是一絲憐憫同情,他只是無聲地跟在她的身後,像座巨大又安全的偉山,支撐著她、跟隨著她,在她即將倒下時,他會朝她伸出雙手扶握住她,他只以實際的行動,來表示他對她這個陌生女子的關懷。

  或許就是因為他種種的包容和恩情,因他,在她爹自盡後以來這段動盪不安的日子來,她的心忽地平靜了,因他,她有著難以言喻的心安,像是找著了個可以暫時擱心的寧靜地,終於可以好好地喘口氣,終於可以去整理海腦裡那些排山倒海而來的恨意。

  見她瞧自己都瞧得出神了,殞星不自在地至身後的包袱裡取來一個饅頭,伸手將它遞至她的面前。

  「吃吧。」

  震玉並沒有接過,雖然明知自己已經許久沒進食了,可她不餓,一點食欲也無,但他卻拉起她已洗淨的小手,強行將饅頭塞進她的手裡。

  「你是人,是人就得吃東西,餓了就得填飽肚子。」接連著兩日沒進食,她沒倒下,就已是很難得了,再這樣下去,她是想去當個餓死鬼來陰間跟他作伴嗎?

  經他一說,她才想起,雖然傷心難過的事,將她的心房充斥得滿滿,讓她不知該怎麼過,可是她仍殘留在世上的這條生命,卻是他給予的,她不能對不起他的一番救命心意。

  「是誰害了你的親人?」看著她拿起饅頭,一口一口艱難地將它咽下後,他忍藏不住心底的好奇。

  她止住了動作,揚起螓首,雙眼憤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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