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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因此,他選擇暫饒翟慶一命,先依鬼後暗緲之願救回暗響再圖打算。

  可是,人間這麼大,他上哪去找暗響?鬼後只說了可能在京兆裡,雖說是為他縮小了搜索目標,但,京兆也不小啊,若是從頭至尾一戶戶搜起,只怕在百日之內,他仍是無法順利代鬼後找回愛子。

  但,換個方式想想,這世上,能夠捉住暗響或是收留暗響的人,應該也不是有很多,暗響畢竟是只鬼,陽間之人容不下鬼、也懼於鬼,如此一來,他更可減少去些許範圍,將目標放在神鬼佛仙有關,或是得道的術士那方面去尋找。

  打定好主意後,殞星無聲地離開了大街,身輕無影的他飛躍過夜空,回到他停留在人間時暫時的棲身之所。

  鐮月淺淡的銀光,朦朧地照進一處殘破的棄廟裡,回到破廟中的殞星站在廟中,炯亮的眸子四下搜尋,就是沒見到昨日被他自法場帶回的震玉。

  她走了?昨日看似孱弱的她,在昏迷了一夜一日後離開了?但,她能上哪去呢?此刻的她無親無故,她能去投靠誰?就算是她仍有朋友在這座京兆裡好了,又有誰敢收容她呢?

  想不出她可能會去哪,在他能反應過來前,他已邁開步伐朝外走去,想將她找回來,以免她在外頭拋頭露臉又會引來殺機。

  就在他這麼想著時,他停頓了一下腳步,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那麼擔心她的安危。

  其實除了她的安危外,會想找她,不是因他想要她回報救命之恩,或是對她有情與欲那類的想望,他只是……在聆聽了她一晚的夢囈之後,突然很想知道,關於她的一切。

  他想知道,經歷了滿門抄斬的痛楚過後,她將何去何從?他想知道與他擁有同樣切身之痛的她,接下來的下一步將怎麼走、日子又該如何過?以及,她是否還會再拋棄她的生命一回。

  再次走至外頭,因為天上的雲多,大地只灑上了一層淺淡的銀輝,月下的景致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借著鬼類靈敏的嗅覺,他在吹拂的東風中嗅著了她的氣味,順著那帶著淡淡香氣又泛滿血腥之味的氣息,他走過大街、繞過小巷,離開了繁華熱鬧的百姓居住地步出城外,來到了一處令他覺得熟悉,極似陰間的鬼域。

  在一片荒煙蔓草和孤塚涼墳之間,震玉那一身醒目的血染衣裳,令殞星很快地便找著了她,同時,他那多年前就已找不著的靈魂,也被她震懾住了。

  她在挖墳。

  盈盈綠亮的鬼火,順著風兒在亂碑和荒墓中四處流竄。此處是座亂葬崗,是朝庭專門用來處理斬首後人犯的地方,而她,就安安靜靜地伏跪在一處新土未幹的巨塚上,以赤手扒挖著新掩埋的黃土,在一旁,則置放了一台她找來的破舊推車,和數顆她已找齊的人頭。

  看著她的舉動,她似乎是想將所有親人的屍體,全自這處簡陋的無名巨塚中挖出,再配上她已拾撿好的人頭,好讓屍首分離的親人們,都能夠在死後落得個全屍。

  當朵朵燦亮的綠焰飄過她的身旁時,面色蒼白、披散著青絲的她看起來,比他還像鬼三分。

  在白日,她不能冒險進入這處亂葬崗裡掘墳,不然將會被那些想緝拿她的官兵們給逮個正著,但入了夜後,這處恐怖彌漫著濃濃鬼意的荒山,則無人敢再進入更不敢多留,他想,她或許就是因此才會趁夜來此掘土挖墳吧,只是他不知她在入夜了後,究竟來到這裡挖了多久。

  她那曾是潔白的指尖,在她的挖掘下已遭塵汙土摧,她費力將一堆又一堆的泥土自墳裡挖出來,剔透的汗水,順著她弧度美好的芳頰滑下,一身的孝衣繼染血之後,沾上了黑黃污濁的塵土,殞星順著她動作的方向看去,看見了巨塚裡冤躺在一塊的震氏一族。

  這些人,都是她的親人?是誰殺了他們?聖上嗎?

  他有些怔忡,精神不太能集中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瞧瞧她,分明就已疲累得幾乎挺不直腰杆了,扒土的動作也緩慢得像是困難重重,當她因力竭而差點掉進墳裡時,他飛快地上前摟住她的腰肢,將她給拉回他的懷裡。

  「我來幫你。」看不下去的他主動要求幫忙。

  震玉意外地抬頭看著他,半晌,微微朝他搖首後,推開他又不語地低下頭繼續微著手邊的動作,她不要他人的幫助。

  遭人拒絕的殞星,佇立在原地,兩眼無法自她那張堅毅的臉龐上移開,她看似柔美卻又令人心憐的容顏,緊緊纏鎖住他的視線,像似有著無名的線牽扯住他。

  沒來由的,絲絲紮刺般的痛意鑽進他的胸坎裡,他一手掩住胸口,不明白這份銳利的痛意從何而來。這個空蕩蕩的胸口,似乎是自他生前遭人剜去那顆心後,他就不曾再感受過這份痛意了,為何,此刻卻會因她而再度擰疼了起來?

  黑幽幽的天際,此時似被撕裂了一道裂縫,狂風厲吹,橫雨暴灑亂下,豆大的雨滴點點打落在她纖弱的身子上。空氣中雨絲的氣味,帶著濃重的水濕氣息,沖淡了一地血液造成的腥膻濃膩味,染血的黃土融蝕在烈雨中,經大雨一洗,大地再度如新,其中的愛恨和委屈,也都不得不化為一江春水,枉自東流。

  木然的容顏上佈滿了雨水的震玉,默不作聲地持續將親人的屍首一一搬上車,雖然動作很艱難很緩慢,但她還是沒有向殞星求援幫忙,她只想親手帶他們離開。

  離京那日,只有她一人來得及離京,在法場那日,也只有她一人能逃出生天,連連兩回,她都沒能和他們結伴上路,因此這回,她一定要親手送他們,好讓他們每個人能夠離開這裡永遠的團聚在一起。

  默然地搜集著親人的屍首,震玉沒有哭,一聲也沒有,也許是雨水打去了她的淚水,又或許這場下得那麼淒厲壯烈的大雨原本就是她的淚,而在遠在雲端上嗚咽的春雷,則正代不願落淚、不肯哭出聲的她,悲唱出她那無處可訴無人可傾耳聆聽的心衷。

  即使雨聲再轟然再怎麼壯大,殞星卻仍是在茫茫的雨幕中聽見了。

  他聽見,她那幽然惻遠的呼喚,他聽見了,她悲傷呼喊親人的泣音。他還記得,昨兒夜裡,當她猶不醒人事時,她以心碎的聲音,切切地喚著她的家人,一整夜下來,他的雙耳不知收藏了她多少的傷悲,可今晚,她卻一句話也沒說,她在收拾好了散落一地的傷心後,兀自偽裝堅強。

  雨水順著她白皙的面頰無聲傾流,望著她那張和呼蘭公主如出一轍的容顏,殞星再也不覺得她與他記憶中的女人相似。若是說,對於呼蘭,他的情感是遠遠求之不得的愛慕,那麼對她,則是滿滿的不舍和同病相憐。

  心底,忽然有股油然而生的衝動,他很想為她抹去那些雨水,親眼看看她的淚,讓她自在地哭出聲。

  當震玉搜集好屍首,將他們全都搬上車後,她仰起螓首,雨水密佈在她的臉龐上,沖散了泥水和血污,再還給她一張清麗的容顏,她星眸半張,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倒好,她那渾渾噩噩的心房,此刻,也著實無法再收納更多的清醒。

  大雨濛濛,金風淒淒,休息了半晌後,震玉緊握著車柄開始推動台車,想將親人們帶離這處不該是屬於他們的歸處,然而因雨而變得極差的路況,卻不能如她所願,不只一次地令她泥足深陷,就在她又陷入泥堆裡無法在雨中推車前進時,殞星使勁拔出自己也陷在泥地裡的雙腳,大跨步地步出了泥濘的土地,催促自己上前來到她的身畔,不理會她拒絕地搶過推車的車柄,落力地為她推起車來。

  又冷又累,幾乎將氣力耗竭的震玉,再三地推拒他的幫助,直至她再也無力推拒他比她更固執的執拗,也只有任由他前來插手,而她,只是無言地跟在他的身後。

  一邊努力將推車從泥濘地中推出的殞星,兩眼直視著前方。

  他不敢回頭,也不願回頭,因為他不想再看見那雙曾經與他太過相似的眼眸,因為,他不想再在破碎的痛苦回憶中重蹈覆轍,再讓那份感覺在他心中翻攪一回,可是背後那兩道緊隨著他的視線,卻像兩團暖火,令他的背脊後,有種灼灼的燒熱感。

  雨水紛紛撲面而來,風疾雷暴有如鬼哭神嚎,像是這場蒼天的雨淚水無平息之日。他咬牙繼續前行,卻忽地覺得,這條離開亂葬崗的路途太過遙遠漫長,而這場大雨,則是太過痛烈難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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