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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所以戰堯修才要你殺她。」雲掠空忍不住別過臉,「這二十年來,你雖然對戰堯修忠誠無比,但戰堯修仍是要看你的忠心。」

  他淒吟地笑,「殺妻來證明我的忠誠?」這二十年來,他做的還不夠多嗎?為何那個男人要這麼待他,就連一顆心也不留給他?

  雲掠空自袖中抽出一柄親自打造好的精緻短刀,將刀塞進他的掌心裡。「你若要證明你的忠誠,就在立春那日砍下戰堯修所要的那雙手。」

  段淩波無言地看著那柄刀,在刀影中,憤怒和傷心全都沉澱了下來,他看見了自己那雙彷惶不定的眼眸,也看見了他那顆陷入兩難的心。

  雲掠空斜睨著他,「這回,你要你的心,還是要聽從主子的命令?」每回只要戰堯修下令,他總是會不計一切地達成任務,但這回,就不知他會怎麼選。

  段淩波黯然地問:「貞觀所說的地獄,指的就這個?」這不是地獄,這比深陷暗黑無浮屠的地獄還要殘冷,這是心的煉獄。

  「我已經把話帶到了。」雲掠空重重拍著他的肩,「立春之前,你可要好好考慮。」

  天色漸暗,蟲鳴卿卿,看著天際的雲朵由絆紅逐漸轉為妖異的藍紫,段淩波仿佛看見了一縷縷遊魂在他的四周急急竄搖,喧囂嘩噪地呼嘯而過,而能拯救他的光明再度遠去,又將他留在黑暗裡,留下他這抹無處可去、無處可從的孤魂。

  不知獨自在這兒站了多久,濃重的夜色帶來了一輪似鉤的銀白細月,晚風喧騰而起,卷起一地的落花,也將他的神智吹醒。

  段淩波低首望著手中森冷的短刀,眯細了眼把心一橫,驀地舉刀劃向空中,朵朵被吹落的杏-花迅即在空中一分為二,凋零落散。

  似印睡得很不安穩。

  夢裡,段淩波的身影在一個又一個女人之間飄來蕩去,夢裡的他,眼眸閃閃晶亮,可是他的眼神卻很不安定,倒像個四處流浪的孤影,他連笑也顯得不真,像是數了張面具般地來面對眾人,用虛假的笑意來面對每一名女子,每一個靠近他的豔容……

  她看不清楚他真正的樣貌,不知他是否真的笑得很開心,或者,他整個人都是一張極好的面具,被他用來欺惑世人,偽裝自己。看著他的那雙眼,她為他感到孤寂,她好想揭開那張面具,好好地看看他,看他那雙不說話的眼眸裡,究竟藏了些什麼。

  清冷的夜風將窗外的樹葉吹得窸窣作響,夜色暗制而來,一股幽風吹開了縷縷紗帳,冷意徐徐坲上她的臉龐,催促著她自迷夢中醒來。

  似印循著冷意幽幽睜開眼,一抹人影在她面前遮去了燭光,看不清來者是誰也察覺不出氣息,像抹幽魂似的靜默。

  她防備地移動,起身偏過那抹影子,在燭光下看清了來者,赫然發現那個方才還在她夢裡的段淩波,此刻就近坐在她的身邊,默然無語地執起她的雙手,看得十分專注。

  無窮無盡的掙扎在段淩波的心底翻騰著,猶豫輾轉地在他腦海裡蕩漾。

  紅融融的燭光下,似印的小手顯得格外潔白柔細,似是白玉細雕而成般地滑嫩美麗,在那上頭,深深淺淺的紋理畫過她的掌心,就像是一條條細緻的紅色絲線,靜臥在她的掌心上,也同時絲絲卷緒地纏繞在他的心頭,織成一張網,四面八方地包圍著他尋不著出路的心。

  這雙放心停擱在他掌心裡的小手,他怎捨得將它們砍下?雲掠空的每一句話,此刻徘徊在他的腦裡揮之不去,每一句,他都清清楚楚的記得。

  她是名來殺他的刺客,雖然他不願相信,可是他所派出的人探來的消息,都說明了她是出自相國府的人,如雲掠空所說是司馬相國的義女,奉命嫁給他並取他性命,他即使再不願,仍得接受這個事實。

  那柄藏在他袖中的短刀,輕輕涼涼地貼在他的皮膚上,像是在提醒他該是動手的時刻了,可是他好想再多看她一眼,好把她細細地鐫刻在腦海裡,以防她會在他的回憶裡消失無蹤。

  他只能告訴自己,他也和她一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一直以來,他都是個好屬下,盡責,忠誠,對於戰堯修的命令從不質疑,從不背棄,他總相信戰堯修所下的每個命令都有著他的道理,他不需考慮不需思考,只要照著去做就行了。是啊,他只要像往常一樣遵行命令就行了,只笑輕輕一掌,她就會像那些凋落的花朵,無聲,安靜地掉落,枯萎,死去,只要他狠下心來……

  心?他還有心嗎?在他胸膛裡,一直以來不是都只有半顆心而已嗎?這二十年來,就算沒有她,他不仍活得好好的?就算沒有情,沒有愛,他的世界也不會因此而改變什麼……還需要猶豫什麼呢?站在敵我分明的立場上,他根本就不需要考慮的,他只要拋棄了一切不去想不去看,在麻醉了自己後,麻木的動手去做就成了。

  燈影下,靜看著他且不明所以的似印,發現他飄忽不定的眸子,視現逐漸集中在她的身上,而他的眼神也突地變得森冷,陣陣寒意襲來,令她忍不住打顫。

  「段淩波?」她瑟縮著肩,忐忑不安地看著他那肅般的眼眸。

  他的手緩緩爬至她光潔的額際上,對準她的天靈,打算快速地,無痛地一掌擊斃她時,在她那似水的眸子裡,他看見自己倒映在她眼眸中的悽楚面容,頓時,一種齧人心肺的感覺又回來糾擾著他,錢撕萬扯的,令他有如失掉了心般地創痛,擱在她額上的掌心,仿佛遇熱燙著了般,逼得他不得不猛然抽回手。

  誰說把心硬生生的割去很容易?殺她,比殺他自己還要痛苦,他必須費盡千辛萬苦用盡力氣,才有辦法把自己扯裂的心拾回。

  豆大的汗珠紛紛滲出他的額際,心跳急如擂鼓,轟哄然地在他的耳邊驟響有如萬馬奔騰。他緊閉著眼,思緒跌跌撞撞,踉踉蹌蹌,無處可攀附,無處可棲,不知該如何下手,更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

  「怎麼?」似印擔憂地撫去他額上的汗,「你還好吧?」

  她從來不曾看過他這副模樣,他是發生了什麼事?

  輕柔的指觸像春風似地撫過他的額際,驅走了他一身的寒冷,帶來了陣陣溫暖。段淩波深細口氣,緩緩地睜開眼,低首看進似印那一瞬也不瞬看著他的關懷眼眸。他不禁百感叢生,尤其是愧疚感和罪惡感,更是將他煎熬得難受,因為,他差點就做了個殺妻之人,他竟然為了自己的主子,想傷害用這樣一雙眼神看著他的人。

  段淩波貪婪地看著她,雲掠空的話語漸漸消逝在他的腦海裡,他不知不覺地忘卻了敵我,忘卻了主僕命令,忘了他不從的話將會有什麼下場,他只能記住此時此刻,這張讓他日思夜念的容顏。

  生命太脆弱,愛情太脆弱,只要稍稍一放手,這兩者就會輕易錯過,但他都想緊握,他想要緊握這兩者不去取捨,因為他知道,要是他違心照令而行的話,他這一生都將會活在懊惱之中。

  「你病了嗎?」似印感覺他額間冰涼涼的,眼神也不對勁,「要不要我去找大夫來?」

  「不必。」他哽澀低啞的出聲,眼眸流連在她那張為他操心的臉龐上。

  似印輕蹙著細眉,「可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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