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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你說的是那個朱兒吧?"婦人又撇撇嘴,眼角一瞥,語氣顯得恁般暖昧不屑。在"那個"兩字,特別加重了口氣。

  那個朱兒——婦人那口氣、用詞,帶有分化岐見的形容,讓高陽湖心頭不由得一緊,急促不規律地跳動。

  婦人儼然道德家般地矜重起來,一副痛心對戶寡廉鮮恥的岸然,延續街坊三姑六婆在背後細語私議的自命清高式嘰喳,斜斜嘴角,說:

  "那一家是兩年前搬來的,就住了對男女,男的長得還真俊俏,女的也挺嬌豔的,乍看像滿登對,可那兩個人,我看相差至少嘛也有二十歲。孤男寡女的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年紀又差那麼多,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大家都在說,八成是那種——您知道的,就是那種……唉!這年頭真是變了!現在的女孩子,也不知那些父母是怎麼教的,愈來愈不知道廉恥;道德輿論都不睬了,只管著自己高興,隨便就跟著男人!這那還像——"

  "他們不是父女?你真的沒弄錯?"高陽湖只覺一顆心倏地向下沉,被種灰暗複雜的情緒籠罩。

  "你有見過做女兒的直直喊父親的名字叫嗎?"婦人不以為然地掃他一眼,不高興她說的興頭被打斷和挑戰。"那兩人也不知道避著點,當著人的面就勾肩搭背,打情罵俏的,真要是父女的話,會這樣沒規矩嗎?"

  憑著這些帶著心眼的看熱鬧心態的瞎猜測,高陽湖約莫也明白、朱奇磊和這些鄰坊,必定疏於來往。這很符合朱奇磊的個性,他一向不管這些"敦親睦鄰"的瑣碎,也不在乎別人說些什麼閒言閒語的。而他既不跟這些"芳鄰"來往,婦人也摸不清他的底細,以"眼見為憑"、"耳聞為實",胡猜亂測,套上一層暖昧有色的眼光看他,各種流言傳聞自然滿天飛翔。

  "你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嗎?兩個人都姓朱是吧?"他試著是否能從婦這裡再問出一些較建設性的蛛絲馬跡。醫院給的地址是這裡沒錯,但難保這兒住的一定是朱奇磊;再則,朱奇磊只告訴他有個"朱兒",確切的名字、身份什麼也沒說。

  他心中隱隱有種吊詭、衝突的期待與擔憂,並且總是和朱鎖鎖無端地莫名聯結在一塊。他抱著一點希望,也許能從婦人這裡證實一些什麼——到底是什麼,他希望得證實的?那意念其實很模糊,他也說不上來。只是,只是就這樣順勢地探尋下去。

  婦人吊了吊紋得烏青的三角眉,有點幸然。說:

  "是啊!沒錯,都姓朱。同姓歸同姓,可誰不知道那兩人是什麼種關係?"她把青菜全撿進一個籃子裡,出氣地朝菜堆抓上兩把,仿佛她家對門那存在過的"暖昧"褻瀆了她什麼似。"男的叫朱奇磊,聽說以前還當過海員——我告訴你,那種男人最花了,最會騙女人。那女人管他'阿磊'、'阿磊'地叫,哪像在叫父親啊!一聽就知道那種關係的。那男的也是,一天到晚就聽他'朱兒'、'朱兒'地,叫得不知有多親熱。兩個人差了二、三十來歲,也不知那女孩在想什麼,圖得又是什麼——"她頓了頓,突然壓低嗓音,神情變得鬼崇。"聽說啊,那男的都有太太了,拋下太太不顧,被個可以當自己女兒的小女孩迷得團團轉,還同居在一塊……"拖了好長一截暖昧不齒的尾巴,又是不屑,又像憤懣怨懟。

  高陽湖一顆心幾乎沉到底了。婦人的話,並無真切的根據!可信度也很可疑。朱奇磊根本不曾結婚,什麼"太太",完全是空穴來風。但他跟"朱兒"、"同居"這回事,婦人說得活靈活現,他即使認為不足以採信,一顆心還是沒來由地倏往下沉。

  那?朱兒",究竟是何方神聖?

  "好像叫什麼……鎖的吧……"婦人皺眉想了想。

  高陽湖胸際驀然一緊,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起朱鎖鎖那撇著嘴角,要笑不笑的嘲謔神態。

  "對!叫朱鎖鎖沒錯!"婦人叫道:"有回那房東太太來收房錢,正巧男的不在,女的出來。我碰巧見著就順口和房東太太聊了兩句,聽她這麼提起的。"

  "朱鎖鎖……"高陽湖喃喃地重複一次,有點失魂落魄。

  他仿佛一直就在等著這個答案,心中始終有個模糊的影像,終於進而清晰成朱鎖鎖明亮深刻的五官。

  "她人現在在哪裡?你知道嗎?"

  "誰曉得!那男人一死,她就跑得不見人影了。那種女孩就是這樣,曉得她現在是不是又跟哪個男人搞在一塊了!"

  婦人對朱奇磊他們的事,根本毫不瞭解;所有的這些指陳,根本只是她們這種三姑六婆閑嗑牙用的曖昧臆測,只是一種謠言。然而,儘管如此,這些話還是尖利得像刺一樣,戳刺著高陽湖脆弱不堅的信心。

  "你能大概形容,她長得什麼模樣嗎?"他大概相信了一半。好像模糊朦朧隱約的潛意識裡,他始終有這樣的聯結預感。

  "那個朱兒啊,長得濃眉大眼,一點都不秀氣。個頭不矮,沒事老愛穿著大紅色的衣服四處招搖。跟她說話,她愛理不理的,也不答腔,倒一臉要笑不笑的神氣,像嘲弄什麼,看了就教人生氣……"

  這形容……沒錯,的確是她——

  高陽湖但覺眼前盈滿了朱鎖鎖那火一樣,綻放著滿漣漪紅色昏眩的笑容與身影。

  這影像,隨著他聚縮的瞳孔,聚攏得更加清晰深刻,聳立在他面前,成了觸手可及的實體,卻像那一處虛浮的港口,在他微弱失魂的歡顏裡滲透出的苦淡裡,浮沉。

  搬家工人滿身大汗地在樓上、樓下以及院子裡穿梭,聽隨著葉岑惠和忠叔的指揮,將一件件的家具和行李搬進葉岑惠的寢宮。滴下的汗球,沿處落成了一條條濕漉的痕跡。

  朱鎖鎖閑在一旁,一貫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氣。瞧葉岑惠搬家這陣仗,一山又一山的家當,倒像在搬嫁妝——家具、電器、字畫、擺飾等等,房間裡擺不下的,便堆到客廳裡,儼然裝置一處新家的手筆。想想,古時妃嬪入主後殿一宮,大概也不過如此。

  沒人吆喝她,她也安閒得理直氣壯。反正沒她的事,她無須去插手自找麻煩。

  "動作輕點!小心!"忠叔連聲吆喝。這些搬家工人,別的沒有,就一身粗糙的蠻力,做起事來橫衝直撞,路也不好好看,趕著赴陰曹似。

  "陽湖!陽湖!"

  裡頭正忙著,院子外傳來迭聲嗲細的嗓音,裹了膠一樣地一路黏進來;人未到,聲先到。

  那拔高八度,假作童嫩的嗲憨,黏得教人起雞皮疙瘩,滿臉造作的肉麻,不消猜,一聽就知道十成十准是個魏丹華。"這麼快就來了!"朱鎖鎖露出一絲嘲謔,那種要笑不笑的神氣更濃了。

  忙著幫葉岑惠指揮張羅的忠叔,眉頭立刻很有節奏地皺在一起,擠成了一團他咕噥幾句,含糊在嘴巴裡,別了一肚子牢騷。

  "陽湖?"魏丹華一陣焚風似的刮進來,對著滿屋子的忙亂很不高興地瞪眼。

  "這怎麼回事?誰搬進來了?"她先入為主地瞪著朱鎖鎖,杏眼再略帶懷疑地掃一眼葉岑惠,以一副女主人的姿態,上對下地對忠叔皺眉說:"陽湖呢?忠叔。他去哪裡了?這到底怎麼回事?"

  "少爺出去了。"忠叔翻翻白眼,他沒好氣?葉小姐的父親是老爺生前的老朋友,好幾十年的交情了。他暫時要借住在這裡,今天才剛搬來。現在屋裡一團亂,你沒事的話,讓一讓。"

  "我怎麼都不知道?"魏丹華很不高興地拉下臉。看樣子,高陽湖什麼都沒告訴她。

  忠叔見狀,心裡偷笑起來,又扳回一成。

  "怎麼會?這件事少爺沒跟你說嗎?"他帶點幸災樂禍。

  這個死老頭!

  魏丹華在心裡詛咒一聲。她跟忠叔一直不和,老嫌他累贅,妨礙她跟高陽湖的好事。

  "陽湖呢?他到哪去了?"現在可好了,不止多了一個朱鎖鎖,又打背處裡冒出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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