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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我怕……」清澈透明的水由她指縫間滴流而泄。「他那時的神情很認真。他費盡心思在找的女孩,我怕,他是找錯了人……我怕,確認了這個錯誤,那……」

  那會如何?易莎順突然又緘默下來。

  「你想太多了。」唐志摩鄭重說道。

  「大概吧。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星野為甚麼要那麼做?他改變了我的人生;但對他來說,我只是個累贅,我帶給他的只是麻煩……」

  「也許這就是你們兩人的緣份。」唐志摩說:「想想看,人海茫茫,就像天上億萬星屑,唯獨你們這樣相逢,你跟星野的緣份,早在十六年前,不,世界混沌未開的時候,就註定了。」

  「註定?」易莎順怔了一怔,一心只為這兩個字迷惑。

  「莎順,」唐志摩聲音又起。「你還記得你父母親的事嗎?還記得你小時候發生過甚麼事嗎?」

  唐志摩的聲音因著冰涼的空氣顯得低沉,凍在薄霧中回蕩不開,形成了一條河,侵入易莎順的脈流中,引導著她的記憶。

  這卻讓她微感困惑,不瞭解唐志摩為甚麼突然提起那早沉澱入記憶黑洞探處的模糊往事。

  「不記得了嗎?」唐志摩朗聲追問。

  「不……啊……」易莎順半啖入迷惑,顯得有些猶疑,問道:「怎麼突然問起我父母的事?」

  「從沒聽你提過。你應該對他們、對小時候發生的事還存有記憶吧?」

  「記得不多……」聲聲追問勾動了易莎順塵封的記憶,她顰住雙眉,努力回想說:「我三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我母親在我七歲時也跟著去了,然後我被送去育幼院,隔了半年吧──星野成為我的監護人,再加上你,就一直到現在了。」

  「我不是要問這個,而是──你七歲以前的事。譬如,你父親去世的那時候左右,你還記得多少?」唐志摩小心地措辭,選擇適當的字眼,溫和地引導易莎順。

  易莎順的生活史,他比誰都清楚。從她七歲起跟著柳星野開始,他同時也進入她的人生,可以說,在她的生命裡,他跟柳星野是同時存在的。

  不過,一開始,在易莎順的心中,他跟柳星野存在的意義就不一樣。這一點,一開始他就明白,他們兩人的緣份,早在世界混沌未開的時候就注走好的。

  但是,隔著這一段往事,柳星野始終無法突破他自己的心繭,他怎麼勸告也沒有用,只好讓他自己一人冷靜地好好想想如果柳星野一直不能突破他心中的迷障,那麼,他對易莎順的感情就像那化蛾失敗的殘繭,只是一隻死了的蛹。

  那段往事成為柳星野逃避、畏於面對的毒瘤,也因為如此,他始終無法突破心繭。但是,易莎順呢?她記憶了多少?潛意識裡封入了多少情感?這是唐志摩想知道的。

  易莎順對唐志摩小心導引的問題顰眉陷入了沉思。那一段過去太遙遠了,再回首,好象蒙眼穿越一段黑暗的隧道。

  「你還記得你父親是怎麼過世的嗎?」唐志摩在黑暗的隧道點綴了丁點光。

  「我父親?」易莎順努力思索。

  「對。還有,你記不記得你三歲時,發生了甚麼事?你小時候家裡附近那條暗巷子……你還記得嗎?」

  「暗巷子……」易莎順銷眉越深,閉上眼睛。

  隨著記憶往前走,是寄宿學校倚欄盼望的蒙霧景象;再住前走,柳星野對著她激動流淚的鏡頭像路旁風景一般,隨著她無法停止的腳步而褪走;再過去,她看見滿臉病容的母親,躺在床上不停的咳嗽……

  那些鏡頭,都像是買了霧鏡,在景象的周圍圍括著一圈蒙隴;黑暗的隧道,是一條無止境的道路,她獨行在路上,那些過往的片段,卻成了路旁的風景,隨著她往前移動的腳步而向後褪逝。那些鏡頭並不是連綴的,而是走了一段路後,突然出現在路邊,被光朦括出圈圈,像月暈一般的風景;而四周,是被填塞流滿的黑暗。

  再走下去,那些光突然破碎成流竄的明亮,絲絲點點,微現出一條被黑暗籠罩的死巷。那些破碎的流光突然朝她點點墜襲而來,很快的,她覺得自己被溶掉!被吸入那條暗巷──

  接下來,黑暗的道路扭曲了,眼前幾條黑影紛紛在奔竄。好多叫嚷的聲音,帶著凶戾的氣流一道閃光突地朝她劈來,她被那道光迷惑住了,無法動彈,一條黑影急速撲向她──

  她猛然一震,睜開眼睛,頭發汗跡斑斑。

  「想起甚麼了嗎?」唐志摩靠向她問。

  「不,沒有,我甚麼都不知道,死了就是死了!」易莎順搖頭,回答得語無倫次。

  「你母親總該告訴過你,你父親是怎麼死的吧?」

  「是的,她說過。她說我父親被神帶走了。」

  「你當然不相信,對不對?」唐志摩固執的追問。

  「嗯。」易莎順點頭,承認說:「我知道我父親不是被神帶走,但沒有人告訴我為甚麼,死了就是死了。」

  「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去追問深究、徹底明白事情的原由?」唐志摩大感疑惑。

  這疑惑,問得追根究底,易莎順只是回給他一笑,笑得意味深長。

  難道,她其實明瞭了甚麼──唐志摩心一動,他撩起一掌冰冷的溪水,沒甚麼含意似地問說:「莎順,你曾全心愛過一個人嗎?在你心裡,有沒有這樣一個人,讓你朝朝暮暮許誓不渝?」

  易莎順緘默不語,不懂唐志摩突然此問的含意。

  「我這樣問,太過勉強了。換個方式吧……」唐志摩失笑道:「你相信幾分真情?認為愛情可以深藏到怎樣的程度?或者錯出甚麼樣的差距?你對它有沒有任何質疑?」

  又是一個如此突然的問題,唐志摩究竟想探尋甚麼?

  易莎順又沉默了一會。但她並沒有細想,在她心裡早已有了答案。她保持沉默,只是在猶疑──洩露心事會讓心情太沉重。唐志摩接受那沉默,接著問道:「假設你心裡有這樣一個人存在,讓你朝朝暮暮,你是否會──」聲音被冰涼的空氣凍住了,嘎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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