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恩那 > 我的樓臺我的月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他沒再出聲,僅偷偷指了指園子裡那座造景假山,那景造得頗高,猶如鳳翼展揚,假山上立著一小座精緻的六角亭,此時望去,亭內有人獨坐品茗。

  「謝謝老伯。」朱潤月頷首微福,身姿端持,臉蛋還是紅了。

  繞進園子,一步步爬上假山石階,想到那晚他一路跟她回「崇華醫館」,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唔,事實上是她避開了,將場子交給阿娘,娘最後笑笑地將他請走,還把苗家送來的賀禮順道塞回給他。

  他當時的表情像吞鹵蛋噎了,雙目奇大,有口難言,其實……挺絕的。

  第一次他說——我可以娶你為妻。

  這一次他說——你可以嫁我為妻。

  老實說,她沒想那麼多。

  覺得心裡或者有了人,會牽掛在意,會為他心疼,有時還會疼得難受了些,卻未想過與那人成夫妻,畢竟自她曉事,一直就以為遲早要進盧家大門,如今幡然醒悟,要她再去想姻緣一事,只覺裹足不前。

  六角亭裡端坐品茗的男子明明聽見她走近,不回首亦不出聲,她深深歎氣,逕自繞到他面前,甫站定便發現一事——

  從假山上的亭子往下望,這方位恰能透過敞窗和大門,將前廳裡頭的事物看個七七八八。

  他方才冷笑甩袖走得多瀟灑,結果竟跑來這兒窺探?

  又是好氣好笑、且心疼心軟的感覺襲上。

  她深吸口氣正欲啟唇,擺冷臉的苗大爺倒先搶話,還惡狠狠的——

  「來了就坐下,杵著做甚?抬頭看你,大爺我頸子不酸嗎?」他多斟了一杯溫茶擱石桌上,接著叨念。「說那麼久的話,嘴巴不酸,喉頭也該燥了,竟連杯茶也不討,厲害嘛你。」

  朱潤月秀陣細眯,火氣略竄,真就挨著他旁邊的石凳一屁股坐下。

  接著絲毫不跟他客氣,手一抄便把他多斟出的那杯茶端起,養酒蟲般咕嚕咕嚕一口喝盡,完全不管品茗風雅。

  放下茶杯,見苗淬元正瞪著她,她回瞪回去,清而靜的嗓音蕩開——

  「盧大哥說,躲躲藏藏十多日,是因素姐病沉了,他才想投宿客棧讓素姐好好休養,結果一現身就遭你下套……」

  「哼,是他蠢笨,我無事守株待兔,他一頭撞來自投羅網,卻說人家給他下套?」他冷笑撇嘴。

  朱潤月直勾勾看他。「盧大哥還說,你要他回盧家,還說你絕對能說服盧家老太爺和其他長輩,讓他們接納素姐進門,就按古禮那樣,八人大轎風風光光抬進門,在盧家正廳大堂上,當著所有長輩的面拜堂成親……苗淬元,你為什麼這麼做?」「蹚渾水」絕對不符合他的行事準則,尤其還是蹚別人家的「渾水」。

  桌上小火爐燒得旺,吊在上方的大陶壺咕嚕嚕地冒著白煙,苗大爺青青紫紫的臉像被團團白煙烘出一層紅,俊顏當真好生「精彩」。然後,他道——

  「我說了,盧家的事,我來替你了結。」

  她是記得他的話的,當時乍聽只覺惱火,滿腹莫名的委屈,而今再聽,心口卻陣陣酸軟,鼻腔亦是。

  眼前姑娘突然抿唇不語,苗淬元以為又冒犯到她,畢竟上次說這話時,她還氣得逼問他憑什麼替她出頭。

  他忍住歎息,穩聲道——

  「盧大公子一向是盧家老太爺的眼中寶,他與家裡炮製藥材的女師傅私奔,不顧當年盧、朱兩家訂下的娃娃親,他這一奔,盧家整個炸了鍋,原就覬覦『江南藥王』掌家之位的其他幾房子弟,好不容易逮到盧大公子攪出這一局,怎可能輕易放過……盧成芳就兩條路可選,一是帶著樓盈素逃,逃得過,從此隱姓埋名過點小日子,逃不過,也就綁回盧家受家法伺候,興許長輩們還要拆散姻緣……」

  他把玩杯子,淡淡勾唇。「不過,你的盧大哥還有第二條路可行,他可以主動返回盧家……嘿,此刻重回盧家,等著他的即便不是刀山火海,也是明槍與暗箭,盧家各房揪著他棄婚又私奔的由頭,如何都能將他逼下家主之位,但只要他肯去爭,苗家『鳳寶莊』便傾全力相助,無論如何都要推他上位,將『江南藥王』全盤搶下。」

  朱潤月聽得一臉怔然。

  面前茶杯再次注滿香茗,她下意識捧起,湊在唇下緩緩啜飲,思緒轉動。

  飲著好一會兒,她忽而抬首,問:「……為什麼非盧大哥不可?『江南藥王』下一任家主為誰,對你而言……緊要嗎?」

  「對你『崇華醫館』而言,緊要十分。」苗淬元答道。「當年你爹以為兩家訂下娃娃親,是板上釘釘、鐵打的事,朱家祖傳好幾塊藥山、藥地,以及管著四時栽植和收成的藥莊子,全倚仗盧家管理,雙方僅口頭允諾,連張契約也沒打……你道盧家長輩們為何不喜樓盈素,偏要迎你入門?」哼笑——

  「畢竟是朱家的獨生閨女,朱家祖傳的一切終要隨你作了嫁妝,只要婚事搞定,盧家差不多也能占著那些藥產豐沛的地方與莊子不用還,而你恰與朱大夫一個性情,對身外之物從沒在意過,卻不知若無這些身外之物,『崇華醫館』如何長久維持?自個兒又該如何安身立命?」

  「那……我、我也像我阿娘的,又不是只像我爹,你幹什麼這麼編派我?」這是事情的重點嗎?

  苗淬元都想扶額歎氣了。

  「總之就是,該打契約的不能馬虎,委託盧家代管不是不可,但每月或每季的賬目該怎麼核對,獲利該如何分配,詳細都得確認了,但這等同從盧家口裡掏食……從頭來過、再訂契約的事兒,除非讓盧成芳坐上家主之位,一切才能順風滿帆地進行。就算現下你爹向盧家老太爺開口欲討回所有朱家的藥山、藥地和莊子,我想老太爺也未必能允,人心不足蛇吞象,盧家嘗了那麼多年的甜頭,要他們乖乖吐出怕是不易,若然等到盧家老太爺仙逝,那就更無可能追討回來……」又是扯唇笑,帶著譏諷——

  「你覺得我渾身銅臭、市儈至極,把人心想得太糟嗎?沒法子,大爺我就這模樣,跟你救死扶傷的大志向完全兩碼子事。」

  可就是入眼入心了,就是非替她這麼籌謀不可,甘願挨她罵也得保她後半輩子衣食無缺,保她「崇華醫館」長長久久,一代傳過一代。

  朱潤月終於懂了,原來他要替她了結的是那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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