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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老夫也才剛到,藥材才卸下船,大爺怎麼一下子尋到這兒來?”朱大夫撚著山羊胡,雙頰略瘦的褐臉笑眯眯,尤其是覷見那舫船上正搬下一袋袋藥材,較自己帶來的還多,真真看得人心花怒放啊心花怒放。

  「朱大夫今晚得替我三弟診療,沒忘吧?欸,就怕貴人多忘事,我總得跟著、盯著,時候一到就送你上舫船直返『鳳寶莊』,如此我心裡也踏實些。”

  朱大夫呵呵笑,自然不信苗家家主近玩笑的說詞,卻也從善如流地笑答——「沒忘沒忘,義診結束,立時隨大爺往『鳳寶莊』趕回。今兒個咱可是有一個、兩個又三個的好手助拳,定然順順利利,絕不耽誤。”

  苗淬元循著對方的目光瞥去,那些朱大夫口中所謂的好手,指的正是自家閨女、盧家大公子,以及盧家那位炮製藥材的女師傅樓盈素。

  接到鏡河坊管事傳來的消息,苗淬元再讓慶來稍作打聽,自然知曉「崇華醫館”此次義診,盧大公子除送藥過來外,定又會隨著出診。朱大夫每回攜他同往,一來多個幫手,二來似想讓他與閨女多多相處。彳所以,非來不可。

  所以,很多時候就為拚一口氣。

  盧家又送來兩大車藥材不是?那他「鳳寶莊”總得「近鄰勝過遠親”,再仔仔細細敦親睦鄰,一次次援助「崇華醫館”義診所需的藥材,再多,都不成問題。

  他是讓人盯緊「江南藥王”之後,才得知朱大夫將祖上傳下的好幾塊藥地託管,連當地管著種植和採收的藥莊也一併交托,藥地分佈甚廣,東北、陝、甘、川地一帶占得最多,目前全由盧家代管。

  盧家除每月固定時候送來各色藥材,亦會送上「江南藥王”以祖傳手法炮製好的丸、散、丹、飲、膏之類的「熟藥”,方便醫館直接用在病患身上。

  朱大夫將藥地和莊子託管一事,僅與盧家老太爺口頭敲定,未立契約此事令苗淬元直想搖頭。

  浮沉商海多年,用嘴說的都不算個事,除非白紙黑字立據寫得清清楚楚,雙方請來公證人,落章、落指印全套辦齊,如此才算保障。

  但朱大夫的性情,他這幾年也摸得頗透,愛妻、愛女、愛鑽研醫術,救死扶傷洽好是人生樂趣,所以「崇華醫館”名聲雖佳、病患甚多,卻根本賺不了什麼錢,光每月兩回的義診與贈藥就耗銀不少。

  朱家與盧家相往,從來就是「互信”二字,再者兩家年輕一輩的孩子自小訂親,朱大夫沒主動要求立託管書,盧家也就沒提。

  擔心啊,怎不擔心呢?

  哪天盧家老太爺去了,朱家的土地和莊子可拿得回來?

  即便說是給閨女兒的嫁妝,始終要陪嫁到盧家去,那土地和莊子所得利益也要確實掌握在手裡才對,問題是,似乎沒誰為這事操心,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朱大夫家的獨生閨女跟她阿爹差不多脾性,愛爹、愛娘、愛鑽研醫術,救死扶傷恰好也是她的人生樂趣。

  真真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他不願當這個「太監”,偏就是放不下。

  此時,苗家隨從們聽著慶來指示,將卸下的藥材搬進小漁村裡,苗淬元沒跟著進村,而是沿著蒲草叢聚的岸邊緩行。

  這時節的蒲草長得不好,大半以上猶枯垂著,底下濕軟泥地卻能瞥見幾窩水鴨築巢,頗有些冬盡春臨的復蘇氣味兒。

  「喂,過來——”有人戒備似地壓低音量。

  聲音從斜後方傳出,那小小空地立起五、六座人字架,幾張大漁網披披掛掛晾在架上。

  苗淬元聞聲側目,在兩座人字架間,瞧見令他一直很操心的朱家閨女。

  義診已開始,幾乎所有村民皆往祠堂前的空地聚集,此時村裡其他地方還真不容易瞧到人影。

  見苗大爺挑眉不動,朱潤月大跨兩步扯住他單袖,拉著就遁回兩座人字架隔出的小所在。

  他能感受到剛剛與她有幾次眼神交會,卻裝作若無其事地不理睬。她應是方才一抵達漁村渡頭時,就想尋他說話。

  得知盧大公子跟來,他亦跟著來,見她跟姓盧的杵在一塊兒,還站得那樣近,他滿嘴不是滋味,又想來個眼不見為淨,心裡矛盾到不行。

  沒想到她倒是親自來逮他了。

  尚未說話,她手已摸上,探他的額溫、耳溫與頸溫,然後翻開他衣袖,替他號脈。

  他下顎先是一繃,目光被她眉眸間認真靜穩的神態吸引,而後慢慢挪移,挪到她簡秀髮髻上那把珍珠銀釵,定住。

  上頭的珍珠碩圓,是當年她從嫁奩木箱中取出的壓箱寶,她將一對大珍珠抵給他。

  後來他又請動梁故秋老師傅出手,打制出一把鈍尾簪,將大珍珠單鑲一顆在簪首上。而鈍尾簪其實還藏玄機,鈍尾的外觀可看作鞘身,從裡邊能拔出另一根簪尾尖利如針的銀簪。

  簪中藏簪,外鈍內銳,他將它贈給她,說是治他哮喘的診費之一。

  當時見到珍珠簪,她根本愛不釋手,一開始還躊躇不肯取,後來是見他毫不珍惜地將簪子丟進匣內打算束之高閣,她才趕忙收下。

  光看著她將他所贈之物用上,陰鬱心緒忽而輕揚了些。

  一顆糖球在這時遞到他嘴邊。

  確認他無事後,她往腰間那只鼓鼓的繡花袋內掏東西,又要他含參糖。

  這喂人跟被喂的,雙方都頗習慣似,他張口將糖含入,聽她道——

  「我爹對苗三爺所患的寒症很重視的,爹說那寒症併發咳症,雖從娘胎裡帶出,卻是能仔細調養好的,咱們義診結束自會上『鳳寶莊』為三爺看診,這四年多來哪一回落下了?需要你跟到這兒來嗎?”

  「就跟著。搶都要把朱大夫搶走。”他冷眉冷眼說得狠,喉結上下一動,不得不咽下泌出的唾津,眉峰突然皺巴巴。「好、好苦……”

  還說是糖,落在舌根上的餘味根本全是老山參的苦氣。這回的參糖也太苦了啊!

  朱潤月忍笑,潤秀臉蛋很努力要掩盡得色,但不大成功。

  「自然是有甜甜梅片和薑糖,但那是為漁村裡的乖孩子準備的,至於不聽話的孩子,當然得吃點苦。”

  苗淬元雙目瞠瞪,豈知氣勢還沒顯出,舌根苦勁又來一波,惹得一張俊臉再次皺成小籠包。

  他對甜食並不鍾愛,但特別吃不得苦,即便她以往做的參糖是甜的,甜中帶微微清苦的味道他也不愛,若非她親喂,他根本碰都不碰。

  她知曉他討厭苦味,卻還故意弄這麼苦的參糖整弄他。

  他可以拒吃,吐掉就好,但他不想。

  大抵是只要她親喂,即便藥能苦破心肝再苦斷腸子,他都會忍苦吞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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