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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露姊兒?”

  她聞聲回眸,是佟子。

  佟子揉揉愛困的小眼睛,打了個小小呵欠。

  「唔……咱和小夏剛把爺教的文章默了兩遍,上個茅房就要睡嘍,露姊兒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三爺人呢?”

  佟子歪歪頭覷了長榻一眼,似乎也頗納悶。

  「不知道啊……爺沒喚人跟著呀!”小手抓搔肥耳,想了下又憨聲道:「露姊兒,爺今晚怪怪的,啥兒東西都沒吃哩!晚膳後該喝的補湯也不喝,朱大夫明明叮嚀過他的,說他高燒雖退,寒症也未發,仍得小心將養,但他……他是爺,爺不肯張嘴,總不能用灌的呀!”

  「三爺沒吃晚飯……”陸世平有些發怔。

  「今晚大爺外面有飯局,沒回來用膳,二爺昨兒個又離開了不在府裡,太老太爺就乾脆在「松柏長青院”用飯,飯廳內也就沒擺膳。咱跟小夏去灶房端回晚飯和補湯,三爺卻連一口也沒吃。露姊兒……爺沒胃口,是不是又病了?”

  他不是病。

  他這是在氣她呢!

  她回來晚了,沒來得及在旁服侍、替他布菜,他索性飯也不吃、藥也不喝。

  欸,還說什麼溫潤如玉、俊雅無端,鬧起脾氣跟個孩子似的!

  行過長長水路,她在師叔公那兒本不敢多留,但到底久未見他老人家,又值正午時分,遂在草廬的小灶房裡小顯身手,做了幾道新學的菜給師叔公嘗鮮,便如以往那樣。

  之後她陪老人家喝茶,才問起『幽篁館』現狀,問起師弟、師妹和幾位制琴老師傅。老人同她說,小師妹霍淑年前陣子病沉了,不僅館內生計一下子無人打理,師妹的病亦需花費不少藥錢,所以師弟杜旭堂才賣出『甘露』琴。

  回程的小舟上,那黝臉青年似想與她多說幾句,只是她無心閒聊,很記掛師妹的病。儘管師叔公說那是風寒所致,一開始沒留神才加重病情,如今也已慢慢好轉,她總還是掛意。

  只是若回『幽篁館』探看,師弟、師妹勢必追問她這兩年的去向,她要再想偷偷走掉怕是不易。

  而當初離開,狠心斷了連系,就是想成全師弟、師妹二人啊……

  再有,即便真要回去探看,也還得再跟苗三爺打商量。

  欸,她這一次對他食言了,沒在說定的時候回來,往後要再開口告假,都不知他要如何刁難?

  遣佟子去睡後,她提水進自個兒在內寢裡的隔間,再從耳房弄了些熱水,將風塵僕僕的自己大致淨洗過,換上乾淨衣物,待收拾好東西,苗三爺仍未回房。

  想了想,她立即出北院,卻是往灶房院子去。

  留守的小雜沒瞧見是她,瞄了眼又縮回牆角,沒兩下又打起盹兒,她則熟門熟路地在灶房裡自個兒忙活。

  入夜後,只有一座小灶尚養著小火苗。

  她下了把生麵條,撈起後拌過炸得酥香的油蔥蛋絲,再切些新鮮黃瓜絲鋪在面上,很簡單的一道麵食,聞起來香,吃起來清爽。

  將面端回北院,再把竹僮們放在小紅爐上保溫的補湯帶上,她從北院後門走出,一路往『九霄環佩閣』行去。

  倘是這麼晚,他人不在那裡,她可真得緊張了。

  幸得苗三爺『失蹤”一事,不必鬧得舉家盡知,他沒窩在名琴環繞的藏琴軒內,而是在收藏無數冊珍貴琴譜的書軒裡。他盤腿坐在書軒內的平榻上,長幾橫在面前,幾上置著琴。

  她點上一顫小小油燈,移過去一看,眸心不禁暗湛。

  他今夜撫的正是『狀酒』。

  這一方,苗沃萌早聽出來人是她。

  即便她未出聲,他也沒質問來者何人,卻是把摸索著寫上的新譜『啪”地一聲合起,墨筆都滾落榻面。

  看來他是在邊譜新曲、邊試琴音,她一來,不免又挑起火氣,但她若一直不來,他當真鬧起,後果更教人頭疼啊……

  她拾起墨筆,擺回筆架上,終於低聲打破一室幽沉。

  「三爺,奴婢回來了。”抿抿唇,硬著頭皮又說:「探望親戚有些耽擱,跟老人家聊多了,所以回來晚了。”

  榻上那道俊雅身影兀自悶坐,偏不答話。

  她只得再道:「聽說三爺今晚什麼都沒吃,連朱大夫交代的補湯也沒喝,奴婢下了碗幹拌面,三爺將就吃些,墊墊胃,然後再把藥補湯喝了,好嗎?”

  他還是不說話,呼吸吐納聲略沉了些。

  陸世平無奈苦笑,心裡也悶,乾脆痛快認錯。

  「是奴婢食言了。錯在奴婢,三爺盡可責罰。”

  「你以為這麼就揭過了嗎?”青絲一蕩,俊顏轉正,幽微火光顯出他五官輪廓的明與晦,眉宇間陰晴不定。

  「三爺這話是何意思?”

  「責罰?責罰?你口口聲聲這麼說,不就賭我不會責你、罰你?你、你半點誠意也無!”不說不氣,越說越不痛快,怎會為個混賬姑娘牽腸掛肚?受不了她丁點的忽視,他這是得了什麼怪病?

  陸世平登吋愣住。

  他這麼說,像似她仗著他什麼勢頭,對他奴欺主了。

  不氣不氣……她不氣,她能忍,不跟他置氣。她、她調息,對,調息!

  順了會兒氣,她才慢悠悠啟聲。

  「三爺氣惱,是該沖著奴婢發火,而不是折騰自個兒的身子。”每字都說得很慢,試圖壓下被挑起的火氣。「有事等會兒再說,奴婢先服侍三爺把面吃了,把藥湯喝了,可好?”

  「我不吃!”

  苗三爺這話,十足十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股一直、一直、一直被她抑下的火氣終於發威,再也不肯接受她的招安。

  奴欺主就奴欺主,她反正奴心不足,當不了好奴才!

  苗沃萌會說出如此賭氣的話,連自己都感訝異。

  面紅耳熱的,他內心尚在調適,豈知更教他驚愕的事還在後頭。

  他聽到她踢開鞋子爬上矮榻的聲響。

  跟著那張架琴的長幾被推開,她就杵在他前頭,或跪或坐他不清楚,只知她離他甚近,與他面對著面。

  「你幹什麼?”他心音驀地大動,怦怦跳得好重。

  「喂三爺吃面。”她嗓聲略澀,顯是被氣躁了卻還端持著。

  酥香氣味鑽進鼻間,那面已抵到他的嘴,一時間真覺肚餓了,但怎能在這時敗下陣?她說喂,他就給喂嗎?他還是主子呢!他撇開臉,長睫掩落,連淡淡投在眼下的陰影都顯倔氣。

  真跟她較上了嗎?陸世平心裡冷哼,把一箸的面又挪到他嘴邊。

  「張嘴。”她聲音不亮也不響,短短二字卻透薄寒。

  兩字,像兩顆冰珠擊在被急急輪撥的七弦上,霎時間激起奇異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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