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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夕陽西落,天色已然暗下,狗尾巴巷這兒有一架不起眼的馬車從巷中出來,馬車外觀樸實得緊,車廂內卻佈置得頗為舒適,此刻薑守歲就坐在鋪著厚厚軟墊的長條椅板上,懷裡摟著一隻兔毛製成的胖迎枕,陷入思考中。

  馬車自然是督公大人所安排,薑守歲基本上在聽完他的「自白」之後,對周遭發生的事就隨便了,隨便跟著他上馬車,隨便讓他送自己回去,隨便他杵在那兒盯著她看、等著她開口說些什麼……

  唯獨要她說話這一點她無法隨便,需要一直去想,可能要想上許久許久。

  他說,這一世他帶著前世記憶重生在軀體即將遭閹割之際,當時千鈞一髮,他已無退路,遂冒險對著刀子匠們施術,結果就是連好幾天嘔血,嚴重時甚至七竅見血,但終是以完整的身軀活了下來。

  為何已無退路?她怔然問。

  於是他淡淡說起他的身世,爹親是年輕的秀才老爺,無奈體弱多病,在他稚齡之年便已故去,娘親改嫁他人,將他留給本家的伯父伯母養育。

  若然養得起,他也不會被送進宮,這是一條滿是無奈的傷心道,他所下的結論卻是——這般積弱不振的世道,對於一個年僅十二歲且無依無靠的孩子而言,入宮才有活路。

  許是見她流出兩行淚來,一雙杏眸仍瞬也不瞬張著,依她想來,那模樣八成有點嚇人,可他沒被嚇到還試圖要安慰她,一臉雲淡風輕地擺擺手——

  「本督強就強在是帶著前世記憶重生的幸運兒,入宮生活根本駕輕就熟,即便一開始盡是伺候人的累活兒、髒活兒,憑著過目不忘、記憶力絕佳的本領,很快就在宮中混得風生水起,頻頻受貴人青睞,姜老闆信不?」

  她當然信。

  宮中的爾虞我詐,朝堂上的明爭暗鬥,那是他一向以來的樂趣,此番又帶著前世記憶重生,根本是如虎添翼、所向披靡。

  而關於宮中對童監們的「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全被他以攝魂術矇騙過去,之後他年歲漸長且很快成為皇帝眼中的香絆薛,這種脫褲子讓老宮人查驗的宮規自然全免了。

  他平淡敘述,有些事三言兩語簡單帶過,其中的苦澀這一世儘管順利避過,卻是在上一世已然嘗遍。

  薑守歲知道自己是心疼他的,也依舊心悅他,兩人的神魂和意志輾轉來到這裡,如此際遇著實奇妙,可是這一次他對待她的態度與以前相比大大不同,她卻開心不起來,甚至還有點委屈難受。

  「籲——」充當車夫的錦衣衛發出聲音將馬停下,隔著厚氈垂簾恭敬稟報。「督公,到地方了。」

  路望舒低應了聲,隨即撩簾躍下馬車,跟著回頭幫忙打起厚簾子,讓薑守歲拿他的前臂當扶手,踩著車踏板安穩落地。

  在場的除了負責趕馬的錦衣衛,尚有兩名錦衣衛策馬一路護送,見自家的督公大人竟然對女兒家獻起殷勤,登時內心驚濤駭浪,面上還得裝著不動如山,但這實在太考驗功力,三人繃得臉皮都不自覺顫抖,想看又不敢明目張膽,只能老實地垂首斂目,再用眼角餘光偷覷。

  馬車停下的地方正是一段香酒坊的後院小門外,一盞燈籠火幽靜地懸在門邊。

  「要本督替你叫門嗎?」路望舒推推那道落問的門扉,對神情略顯恍惚的她微微一笑。

  薑守歲直到此時才抬起眼正視他這張臉,而想了一整路的事,多少有結果。

  她沒回答他的問話,卻問道:「依今日在四合院那兒所談之事,小女子可否認為,督公這是有意跟我要好,想跟我在一塊兒?」

  他的手下離他倆才幾步之距,她只得將嗓音輕放再輕放,於是音色透著朦朧。

  兩人都這樣了,路望舒沒什麼好隱藏,頗鄭重地頷首,俊龐在微弱火光下映出淡淡赧色。

  薑守歲眸光往旁微飄,最後還是轉了回來,彷佛歎了一口氣,「以往總哄著你跟我好,哄了那麼久也等不到你點頭,沒有一次如願,然而這一次……督公大人自覺自個兒不一樣了,所以就願意來搭理我,覺得可以過點不同以往的日子,而我恰好又喜歡你,因此這麼在一起再好不過,方便了你也成全了我,一舉兩得……」

  「你想說什麼?」陡地嗅到一絲異狀,路望舒劍眉不禁摟起。

  她勇敢迎視他那雙微微細眯的鳳目,定靜道:「小女子想說,眼下已不是督公大人說了算。不是督公喊著要在一起,我就非得跟你好在一塊兒不可,也許你會覺得我很矯情,但都這麼久了,我哄你確實哄累了,追也追累了,剛剛在馬車裡我想好了,各自過各自的吧,把這太長太深、太讓人心累的緣分了結在此,也許你我就不必一而再、再而……」

  「你根本沒想好!不,不是,你根本不用想!」他硬聲打斷她的話,眉心皺得更深。

  路望舒才要動手抓住她的臂膀,想把她逮回馬車上重返四合院密談的念頭都有了,那扇後院小門突然「咿呀」一聲,被人從裡邊拉開。

  一名大腹便便的少婦探出頭來,一見到是薑守歲後誰也沒放進眼裡了,回首就沖著後院內的人張聲嚷嚷——

  「回來啦、回來啦!守歲回來了呀!大志啊,快!跟你老屯叔和小何哥哥說去,不用帶夥計們上街找人,他們一夥人正在前頭整隊呢,一會兒就要出門了,快去告訴他們你姜姊回來了……還愣著幹什麼?快去啊!」

  她晚歸一事似乎鬧大了。

  薑守歲遂趕緊踏進酒坊後院,小門被她順手關上並落問,把門外的人事物斷然隔絕,自是沒瞧見督公大人變臉,神情從打一開始的羞赧轉成不悅,又從不悅變成鐵青,額角還隱隱抽跳。

  當著路望舒的面掃上的那扇門扉內,清楚傳出女子交談聲——

  「怎麼現在才回來?見你遲遲未歸,也沒誰來送個口信知會,咱家那口子還跑去幾位老主顧那兒探看,都說你今兒個確實上門拜訪了,那按理來說,最晚午時過後就能回到一段香,可一整個下午不見你人影,都入夜了還是不見回,這還不把大夥兒急壞?」少婦的語調偏高,顯然是真的擔心了。

  正式上任不過幾日的姜老闆只得連聲賠罪,忙道:「元家嫂子你悠著點兒,都快臨盆了,別急啊,嫂子你這一急,話又說得這麼快,肚子裡的小苗兒會跟著活蹦亂跳,動了胎氣我可罪過了呀。」

  少婦哼哼笑道:「我家小苗兒壯得很也乖得很,從不折騰娘親,你別想轉移話題,說,都幹什麼去了,竟混在現下才回來?」

  「嘿嘿、嘿嘿……也沒什麼,就拜訪完幾位老主顧後,在大街上巧遇一位舊相識,跟著就、就一塊兒上酒樓吃吃喝喝,又去吃茶聽戲,一聊又聊到忘我,忘記遣人回來知會一聲,是我不對,以後定會留心的。」鄭重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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