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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第四章 梅香若身香

  年關已過,帝都的雪勢終於歇下,風裡雖還嗅不到半點春息,但新的一年到底開始了,也該收拾懶散心緒、好好攢錢過活。

  一條狗尾巴般蜿蜒的小巷內,這一座矮牆圈圍起來的小四合院裡,午前的此際傳出陣陣喧鬧,幾道不男不女的嗓音中夾帶脆亮的女子笑聲,時不時還有令人哭笑不得的尖叫聲響起,弄得整座四合院落彷佛還沉浸在年節的氛圍裡。

  層層疊疊的聲浪傳來時,路望舒的腳步不由得緩下,最終佇足在四合院的石牆外。

  那是他從未聽過的斥責聲,在他的記憶中,住在四合院裡的四名老人不可能這般說話,都是幹了大半輩子髒活、出身低賤之人,卑微慣了,老早養成謹小慎微的脾性,哪裡能張揚著嗓子又罵又笑?

  能引得宮中老人毫無顧忌地流露情緒、又氣又笑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他做不到?儘管他欲真心相待,老人們對他仍是滿滿戒心。

  胸中頓時百感交集,好像行走在這世間,永遠只他一人踽踽獨行。

  他僵住身軀,不知該從容踏進抑或悄然離去,杵在那兒動也不動,任由四合院內此起彼落的高亮聲響席捲而來——

  「你這娃子是專程來搗亂的是吧?能養出好麴,能釀出一手好酒,怎麼要你揉個麵團能揉成一攤糊?」魯清田難得揚聲說話。

  「哎呀呀,清田老哥哥別念叨,要是換咱小春肆來揉,那估計也要糊一攤。再說了,姜老闆她要是揉得同你一樣好,那咱們賣大餅的營生可就危險,怕是要被她搶了去啊!」

  住在四合院中年歲最輕的宮中老人也都滿六十歲,可如今生活在宮外,時不時仍會在自個兒名字前頭加上一個「小」字自稱。

  一道中氣略嫌不足但語調慢慢中能聽出笑意的蒼老聲音接著道:「姜老闆是被咱們家正宗北方大餅的味道擄獲了呀,趁年關歇攤休息了幾日,清田跟春肆才幾天沒上大街擺攤,姜老闆這便嘴饞了,不啃張大餅睡不好覺。」

  「那是那是,老周爺爺說到點子上羅。」老人們口中的「姜老闆」姜守歲坦率承認,爽朗笑開。「魯老爹的北方大餅可是我吃過的烙大餅中最實在最好吃的,有芝麻餡的、花生餡的,還有加了香蔥一塊兒擀的餅皮,越嚼越香呢,這一休息就那麼多日,又不能硬纏著不讓你們過年,實在讒得我心慌慌,每每想起就口水直滴。」

  老人們陰陽難辨的笑聲又起,老實說並不好聽,甚至頗刺耳,但顯然被薑守歲逗樂,難聽的笑聲也能笑出難得的開懷。但就在下一刻,一切戛然而止。

  在灶房裡「添亂」的薑守歲不明就裡地抬頭,循著在場四位老人的視線望向窗外,今日的督公大人一襲水青色常服,身姿俊逸挺拔,那身影乍然落入眸底,令她唇角禁不住翹起,悄悄籲出一口氣。

  終於啊終於,她等到想見的人了。

  這座四合院內的老人共有四位,最年長的是年逾古稀的老周爺爺,再來是耳順之年的魯老爹、樊老爹,排行最末的是剛滿六十的春肆大爹,她與老人們之所以相識,一開始確實是北方烙大餅牽的線。

  前些時候,老人們推著小攤車沿街叫賣到她家的酒坊前,她一試成主顧,後來還讓他們在酒坊的鋪頭旁固定位子擺攤。

  再後來,她得知老周爺爺臥病在床需長期調養,她就靠著三大甕秘密配方的藥酒讓老人家得以下榻,雖然得拄著拐杖、也沒法子走太多步,但相較以前僅能困在房中榻上,而今卻能靠自個兒慢步挪到院子裡曬曬日陽吹吹風,與以往相較實在好上太多太多。

  正因如此,四合院內的老人們很快便對她卸下心防,某次閒聊間,飲了點小酒的春肆大爹不經意脫口而出,把四人從前是宮中太監等等之事全盤托出。

  不論是外貌、鬚髮或嗓音,薑守歲早早就察覺到老人們與尋常男子有異。

  她有猜出他們的身分,但她萬萬沒料到的是,烙得一手道地北方大餅的魯清田會是路望舒在宮中的師父,而且這座四合院還是當初路望舒為老人們置辦的。

  這不是緣分的話,如何才稱得上有緣?

  那一日路望舒要她把通行鐵牌留下,她還故意耍賴,以為他或許會允她繼續持有,方便她進宮尋他,結果是她臉皮太厚、想多了,那攏著鐵牌的絡子被他粗魯扯下。

  她沒辦法再進宮找他,他也未曾再訪一段香,私心想再見他一面,她便時不時往四合院跑,與老人們拉近距離。

  頰面微燙,她心裡笑歎,自己這是「守株待兔」又「守得雲開見月明」,終於守到他來。

  适才聽到話語聲和笑聲,腦海中已有想像,但此際用眼睛去看,路望舒胸中不禁一窒。那映入眼中的景象似乎是他這一輩子都別想融進的。

  半開放的灶間沒有門扉,那扇大方窗亦無窗板遮掩,雖隔著一小段距離,路望舒也能看清楚灶間裡的二老一少在忙些什麼。

  魯清田和春肆,前者站在擀面台旁,兩臂無奈般支在腰後,像被氣笑了正在教訓誰,後者則拉來一張矮凳子蹲坐在灶前熟練地生火。

  至於那個萬萬不該也不可能出現在四合院的姜老闆,她手中兀自抓著一根擀面棍兒,發上、臉上、襟口和圍裙好幾處都弄得白撲撲,髮絲有些蓬亂,模樣有些慘,但那一雙眼睛太過明亮。

  七十歲的老人今亦出來曬日陽,就坐在灶間外的廊下石階,拐杖擱一旁,膝上攤著一隻小圓篩,邊跟灶間裡的人閒聊邊剝著曬乾的黍米。

  路望舒本以為僅三位老人在家,一進到四合院內就瞧見向來沉默寡言的樊三同樣坐在廊下,正在處理殺好的一隻雞,他最先察覺到他的到來,抓著雞脖子局促地立起,像突然間不知該做什麼。

  老周最先回神過來,略緊張笑道:「竟是督公大人來訪,貴客貴客啊!快請屋裡坐,快請進!」

  老人顫巍巍抓來拐杖想起身迎貴客,有道秀氣靈動的身影忽地從他的背後掠到前方來,

  這些日子老人家聽得已然耳熟的女兒家嗓音跟著蕩開——

  「你來啦。」

  短短三個字不是詢問更無驚疑,而是近乎期待下的重逢,好像有誰等了他許久,就賭他遲早會出現。

  路望舒注視著盈盈來到面前的女子,心中陡然升起被請君入甕之感。

  眼前這張笑顏太無芥蒂、太過燦爛,他的五臟六腑彷佛遭到重擊,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危機感再次興起……

  絕對絕對,不能失足,但……他好像快要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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