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恩那 > 梅香如故 | 上頁 下頁
十三


  他是誰?

  好歹是領著正一品內侍官銜的總領提督,向來心狠手辣、冷酷寡情,怎能被一名小小女子逼得像只瑟縮在角落的困獸!

  「你究竟圖什麼?」每一字皆從齒縫迸出,可在他的怒目下,女子那張鵝蛋臉卻有紅暈染開,令他喉間和胸中又是發堵。

  她抿抿唇道:「督公适才問我,有否瞧上什麼,現下又追問我,圖的究竟是什麼……我很想實話實說啊,但心裡的大實話倘若真說出口,怕是要惹得你尷尬猜疑且不痛快,欸……不過督公既然都問了,問而不答非禮也,那、那惹得你著惱我也得答話。」

  她明顯地深吸一口氣,徐徐又道:「不知為何我總是夢見你,從小到大已夢過好幾次,數都數不清有多少回兒,我們在夢中……很要好。」

  瞳底有亮光湛湛,她眨眸一笑,似要將他看癡。

  「這一屋子的玩意兒我沒瞧上,獨獨瞧上某人,督公問我圖什麼,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圖的就你這個人。」

  密室裡風凝不動,而此際,彷佛連夜明珠發出的淡藍幽光也跟著冷凝在每一道呼吸吐納中,僅餘眼神交纏猶掀波動。

  映在薑守歲眼底的是一張神情難掩震驚的俊秀面龐。

  欸欸,就說她若實話實說,一準嚇著他,果不其然真被她驚得啞口無言。

  以往還尋不到路子搭上他,兩人離得遠遠,她尚覺能徐徐圖之,可在救下他有了頭一回接觸後,整個心思便騷亂了。

  她承認對待他,自個兒實是太躁進也太失女兒家的矜持。

  但如何是好?她似乎病態般喜歡上逗弄他的感覺,一再又一再地試探底線,捋虎鬚不知死活,卻這般樂此不疲。

  咬咬下唇,苦惱地微晃小腦袋瓜,她輕語似歎,「督公最好提防我多些,見著你,我腦子裡總想些亂七八糟的,下回若能再靠得這樣近,怕是要把持不住,對你做些失禮的事了。」

  跟著像拿出極大的自製力,她往後退開好大一步,對發愣的他又是燦燦一笑,斂衽一禮後隨即旋身離開。

  密室裡很安靜,杵在裡邊的男子宛若石化,那碩長身影彷佛變成其中一件珍藏,靜然無聲被擱在那木架邊角落,與一切融成一片。

  不知過去多久,路望舒才察覺到密室那道半敞的暗門外,有人正小心翼翼探看。

  「師父……您、您可無礙?」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年侍監一臉擔憂,低低喚聲,挨在暗門邊的身影略顯遲疑。

  見到來者是自個兒唯一的徒弟袁一興,路望舒發僵的面龐緩了緩,他抬手正欲抹把臉,卻見手中仍緊緊抓握那攏著鐵牌的一串絡子,有暗香浮蕩,令他憶及曾飲過的那碗梅花酒。

  酒香醇中清雅,隱隱勾人心魄,恰是她的體香。

  「師父……」袁一興不安又喚。

  路望舒回神,緩緩挺直背脊。「無事。」

  簡潔丟出兩字,他從容走出密室,由著熟知機關操作的袁一興替他將小庫房的暗門關上,師徒兩人間足見情義,相互信賴。

  佇足在屋中小廳,午後冬陽在敞開的門扉上灑出半邊薄亮,卻驅不走路望舒胸中陰霾。

  徒弟來到他身側,路望舒驀地想到什麼正欲交代,心思細膩的袁一興已主動稟報——

  「師父,那位姑娘離開時,徒兒安排了小福子替姑娘帶路,小福子……師父可記得?入宮剛滿三年,是個十二歲的童監,做事挺機靈,他剛剛回來了,說已順順地將姑娘送出宮門外。」略頓,抿抿唇他才又道:「姑娘臨去之時還賞下兩串子銀錢,說是沒帶上見面禮,不知一來就見到那麼多人,兩串銀錢就給咱們院子的小童監們買零嘴吃,小福子當場是傻了,竟傻傻將銀錢接下,等回過神想追出去,早不見姑娘身影。」

  袁一興從懷裡掏出沉沉的兩串銀錢,捧到路望舒面前。「師父,銀錢在這兒,可要歸還給那位姑娘?」

  滿心說不出的滋味,路望舒暗暗呼吸吐納。

  往徒弟掌中粗略一瞥,兩串銀錢加起來少說也有四十枚,能買不少茶果小食,只是她那心思簡直可笑至極,談什麼見面禮?

  他底下這一群大小內侍與她姜守歲何干?何曾需要她給見面禮?

  「師父?」袁一興頭一次見到他家師父的表情如此糾結怪異,好像打算把兩串銀錢瞪個灰飛煙滅。

  路望舒清清喉嚨,嗓音持平,「既已收下,便拿去用吧,就按她的本意買些零嘴小食,分給底下的孩子們。」

  袁一興露出笑容。「是。」鄭重地將兩串銀錢重新收進懷中。

  如此已無事,少年原要退出小廳,好奇的心性卻驟然冒出頭來……唔,不對,應該說好奇心老早就在胸中叫囂,是被他死死壓抑,而此際一鬆懈下來,就有點按捺不住了。

  袁一興不禁問道:「……師父,那姑娘是咱們的師娘嗎?師父把師娘養在宮外的私宅了是不?」

  「你這小子……什麼亂七八糟的!」路望舒心中一震,眉峰成巒。

  「沒有亂七八糟啊!」袁一興喊冤,不怕死地提出質疑。「如果不是師娘的話,為何待咱們這些孩子那樣和氣?又笑得那樣好看?最後還賞了銀錢買零嘴兒呢,如果不是師父親近的人兒,哪裡能持著通行鐵牌進宮裡來?師父又怎會領著她進庫房密室?師父如今有了師娘,卻沒讓底下孩子們好好拜見,怎麼瞧都覺得……師娘受委屈了。」

  受委屈?到底誰委屈?

  路望舒被氣笑了,抓起鑲白石圓桌上一本看到一半的藍皮書冊直接砸將過去,沉聲低喝,「滾!」

  袁一興的額頭被砸個正著,幸好僅是書冊,而非圓桌上那一盤茶壺茶杯。

  「……是。」少年應聲領命,年輕的眉目間卻刷過異色,他一退退到門邊,單薄身形頓了頓,忽似不吐不快般道:「……師父,如我們這樣身有殘缺、斷脈又無根之人,這一生若能遇到真心相守且懂得知冷知熱的姑娘家,是不是就該用力抓住、好好珍惜?徒兒不知師父是怎麼個想法,但若是徒兒能遇上,那定然豁出性命都要與她在一起。」

  後頭接著一長串告罪的話,路望舒已無心去聽徒弟又說些什麼了,像也不重要。

  鳳目瞬也不瞬,直到看見自家徒弟聽命滾出去,很快滾離他的視線,他方安靜且深沉地呼出一口灼氣,真覺得要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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