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雨朵 > 二十四小時 | 上頁 下頁
十四


  「我也沒有必要和你說!不管是暈車還是其他任何理由!總之,那是我自己的事!」羽野砂看起來真的被逼急了。

  「抱歉。」

  這個時候,一直把臉側過去看風景的直下守忽然調轉過頭。

  「警官先生……」他禮貌地沖警官點點頭,「您能和我出來一下嗎?我有話想說。」

  「出去?」警官一臉疑惑。

  「請您過來一下……」直下守已經向十二號車廂的通道邁步了,警官只好跟上去。

  安藤雪皺眉望著他們。

  隔著車門的玻璃,只能遠遠地看到兩個人在說話。但完全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車廂的氣氛異常怪異。

  兩個警員在一旁等著,青柳小姐在安慰對座的婆婆。桂木涼陰沉著臉色瞪警員。而羽野先生整個人脫力般地倒坐在她身旁,額角全是汗。

  安藤雪想拿手帕幫他擦,又怕這樣做太逾矩。想要提醒他小心感冒,卻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說不出來。或者是覺得說出來他也聽不進去吧。那個人像丟了一半的魂似的,銀邊眼鏡上飄漾起濛濛水汽。

  窗外,夜幕已經完全掩上。

  一地白雪明亮地映襯蒼藍的夜空。

  安藤雪托著下巴,手肘支在收攏的雙膝上,茫然地想著這奇妙的一天。

  二十四小時不到的時間,她覺得她的人生正在發生什麼改變。

  背靠著咖啡屋粉紅壁紙等她的洋娃娃般的青梅竹馬、母親平靜地說要再婚了時放在盤子上的銀亮的刀叉、月臺上困倦的少年,以及手腕上叮叮作響的銀鏈子。

  拼圖般的碎塊在腦海飄浮,有聲音,有圖像。彼此全無任何關係,卻又覺得隱隱藏有某種細不可捉的聯繫。

  而她此刻,正和五個陌生人,坐在同一節車廂裡。

  嘴巴惡毒的少年、溫柔可親的美女、體弱的婆婆、神經質的美術老師,還有……

  「我們走吧。」

  不知何時已經折返回來的警官,竟然沒有再繼續盤詰羽野砂。冷淡地向同伴打了個招呼,三個人迅速離開了。列車發生命案,想必還有更多的事需要這幾個人處理;但是……

  安藤雪奇異地望向不知道和警官說了什麼就令他們沒有更深入調查羽野的直下守。

  「那個……」安藤雪忍不住輕聲悄問,「您和他們說了什麼呢?」

  而坐下來的男子淡淡一笑,停頓片刻才封指於唇做出噤聲的手勢:「——秘密。」

  中途似乎停過片刻的雪又接連不斷地下起來。

  大雪覆蓋所有的一切,列車像脫軌般地獨立在宇宙之外。有人在這個夜晚死去,那種壓抑的氛圍似乎現在才慢慢在沉寂如水底的車廂裡擴散。不同尋常的寂靜讓安藤雪覺得喘不過氣。

  老年人多覺,婆婆又睡了。羽野先生一開始就不喜歡說話,而青柳小姐和直下先生也因為适才的搜查而異常沉默起來。

  安藤雪站起身,在車廂內來回踱步,間或望一望窗外的雪。

  希望列車能快點開動。她不喜歡這種墜入電影鏡頭中的恐怖感,而且……她握緊衣袋中的手。這麼安靜,會害她忍不住胡思亂想。去想未來、過去、母親、考試、放榜……

  「叮——」

  尖銳的鈴聲乍然響起,像石子投入太過靜謐的湖心。每個人都下意識探頭看了一下,是桂木涼。

  他陰晴不定地瞪著手中的手機。猶豫了很久,才終於摘下一邊的耳機,不耐煩地按通接聽鍵。

  「幹嗎——」簡短而無奈的口吻。

  「……對啦!哼。放心吧。」然後是冷笑,「死的人不是我,很失望吧。」

  安藤雪不是想要偷聽,只是實在無事可做,不由得就站住了腳,朝桂木涼投去詫異的目光。少年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視線,唇邊掛著冷笑,眼中是露骨的不屑與狠毒,每吐出一個字都像剃刀的光芒般鋒利。

  雙手扶著車窗邊的小木桌,安藤雪猜測,那……應該是家人打來的電話吧。大概是列車晚點,擔心他,才會想確認他的平安吧。反觀自己,她咬了下嘴唇。不戴手錶出門果然是正確的,這樣她就無法確切地感知流逝的時間,這樣她就有理由說服自己,媽媽只是因為還沒有發現她的離家出走,所以才沒有撥打她的手機。

  有人牽掛是件多麼值得羡慕的事啊。

  可是那個人……她複雜地注視一臉不耐煩的桂木涼。那個習慣刻薄的少年卻完全意識不到他的幸福,用著那樣的口吻對給他打電話確認他平安的親人如此兇悍。

  「我知道——」桂木涼陰陽怪氣地發出誇張而諷刺的笑聲,「我當然不會說出你的名字。你安心吧。聽你解釋?得了,反正還不是那套。哼!」不想再聽下去,他扣上手機蓋,隨便往桌上一丟。重新塞好耳機繼續板著冷淡疏離的臉與世隔絕。

  但是手機卻像不服輸似的接連響起。

  直下守好心地提醒他,反而被他兇狠地瞪了一眼。

  「你想幹什麼——」然後,少年惡狠狠地抓起手機,劈頭沖那邊怒吼,「不要來打擾我!」

  「涼……」

  這次,手機那邊傳來婉轉的女子的聲音,連站在窗邊的安藤雪都聽到了。她下意識回首,卻目睹令她瞠目的一幕。

  驟然色變的少年一言不發地探身拉開車窗,一揚手臂,將手機拋出一條弧線扔入茫茫大雪。如此激烈的動作好像也不能平復他的憤怒。打開的窗子也沒有關,桂木涼像無法壓抑滿身怒氣般地走向另一端的通風口。在走過的通道上留下一串噔噔的有力的跺腳聲。

  背靠緊閉的車門。

  桂木涼寂寞的側臉映在浮動夜色的玻璃上。獨自一人便沒有了兇狠刻薄的神情,縮在毛衣高領內的尖細下頜,垂覆長密睫毛的眼瞼,無論何時都挺直的背,無論何時都微垂的臉,疲憊孤寂卻高傲的少年。

  或許,只是個不會順暢表達情緒的小孩。

  安藤雪推開車廂與車廂間的門,靜靜地注視彆扭地偏著頭的他。

  「你,還是高中生吧。」她搭話,「出門做獨自旅行嗎?」

  「……」

  「我要到東京去。」雖然他不理她,但是安藤雪還是再接再厲,「也是一個人啊。」

  「……」

  希望他閉嘴的時候,他的話從來就沒有停過;希望他能開口時,他反而像蚌一樣緊緊地閉上倔強的唇線。安藤雪無奈地看著背部像黏在車門上不肯移動一寸的少年。

  「心情不好嗎?大家都是一樣。」

  只好學他的樣子把身體的重量交給另一側的門,安藤雪仰頭,呼吸被風吹入夾帶著雪花的微冷空氣。

  「竟然會遇到這種事。好像漫畫一樣……」安藤雪插著衣袋,一個人自言自語,「但是卻是真的。看到那樣的場面,卻還是可以吃得下飯,會覺得渴,還是想著自己一個人的事。因為死去的人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這樣的自己,很差勁。」

  身邊終於動了動,桂木涼轉過頭,漠然的眼睛閃動黑琉璃的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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