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雨朵 > 二十四小時 | 上頁 下頁
十五


  「可是,我覺得,即使是這樣的我,」安藤雪深吸了一口氣,對上他閃爍不定的眼睛,「也還是比你強很多。」

  少年不服輸地抬了下頭,潔淨的臉上飄過一抹警惕的忖疑。

  「我身邊一直都是些很好的人,好得讓我產生想逃跑的衝動,好得讓我難以維持正常的交往。」安藤雪苦澀地說,「好到讓我自卑,希望抹殺自己,成為別人那樣的人,所以才一個人離開……」

  「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桂木涼突兀地插進來。

  「因為……」安藤雪攥緊口袋裡的手,其實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忽然有這種想要訴說的衝動。又為什麼要和這種惡劣的傢伙訴說。她只是不想看到他那種孤寂的側面,就像看到另一個自己似的……感覺太差勁了。

  「我覺得你……很過分。」她矛盾地偏頭,望向他。

  「過分?」少年冷淡地重複,語氣卻包含驚愕的成分。

  「你是怎樣的人,為什麼要用那種尖銳的口吻和別人講話。」安藤雪困難地表達,「……原本,這是與我無關的事。我完全沒有置喙的餘地。」

  「既然如……」

  「但是!」安藤雪大聲地截斷他,忽然轉過臉,短髮飄拂,閃亮的眼睛盯著他說,「我唯一確定知道的是,雖然你有權利說你想說的話、做你想做的事,你卻沒有權利傷害別人!」

  爸爸還活著的時候,也常常這樣教導自己的。臉色緋紅的少女胸口劇烈起伏。是的,她忘記了爸爸的話。雖然她表面上努力維持著那個家,力圖做到讓它和爸爸還在時一模一樣。爸爸買給她的衣櫃就算老土過時已經不合用了但她依然留著。可是,她卻忘了爸爸教過她的最重要的東西!

  是眼前這個少年讓她又重新想了起來。

  即使標榜自己是正確的,即使有任何理由作為藉口,也不可以用輕率的行言去使另一個人受傷。

  「可以從別人那裡得到關懷,你以為是天經地義的嗎?」她大聲質問他,「你覺得,在這個晚上,因為不知道你在哪裡,而不停撥你手機的行為,是讓你覺得厭惡的做法嗎?」

  「這些和你……」

  「這些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但是我卻覺得無法忍受。因為——」少女憤怒地拿出一直放在衣袋中握著一個手機的左手,「我一直都在等電話啊!」

  這樣的心情,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理解?

  「我一直都希望能有人發現我不見了,能關心我在哪裡,能撥來一個熟悉的號碼啊。為什麼我這麼希望得到的東西,你卻可以毫不留戀地拋棄呢!」

  她喘著氣,幾乎要流淚了,「不是想要任何東西,那東西就會出現。你以為一直可以存在的人事物,也可能在明天消失。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會後悔今天晚上,沒有接剛剛的電話。可是後悔,也不能換回你失去的一切了啊。」就像她一樣,再怎麼渴望,爸爸也還是不存在了;再怎麼渴望,媽媽也還是沒有將她放在心裡;再怎麼渴望得到愛,也還是得不到。

  所以她不允許,有人如此輕視她得不到的東西。

  「打電話!」她舉著手機,保持遞向他的動作,「給你的家人打電話呀!告訴他們你平安啊。對被你掛斷電話的母親道歉啊!你沒有資格傷害會關心孩子在哪裡的父母!你沒有資格!像你這樣的人……」

  她咬住嘴唇,說不下去了。

  是的,像他這樣的人……狡黠而冷漠的眼神,自以為是的高傲,這些特質,都讓她看到缺點放大版的自己。

  桂木涼怔怔地看著高舉手臂的少女。

  雖然諷刺的話語可以不經思索脫口而出,但卻被冰冷的空氣凍結在喉嚨中無法順利發出。

  這個少女,臉蛋通紅。髮絲淩亂。身上沾著細碎的雪花。幽深的眼睛流露倔強而脆弱的眼神,為了他掛斷電話的事而氣憤。不……應該說,是在為她被自己的行為碰觸到的傷口而流淚。

  下意識地挺直背,桂木涼不自在地側過頭。

  「我從來,不記號碼……所以那個女人的號碼,我已經忘……」

  「在這裡呀!」

  少女大聲說著,驟然伸出的另一隻手緊握著應該已經被少年扔到雪中的手機。

  「你的手機在這裡呀!所以沒有藉口了!桂木涼!」

  有人大聲地在念他的名字。少年被驚動般地扭頭,接著……

  視線牢牢地鎖定在安藤雪的手中。

  「你、你……」桂木涼淡漠的臉終於露出驚詫的表情。他重新審視安藤雪緋紅的臉,起伏的胸口以及她發上冰冷的水珠,愕然地發出聲音,「難道……」

  「我幫你撿回來了。」而少女像機器人一樣吐出無感情的字句。

  「撿回來?」他忍不住發出不像他的叫聲。

  少女緊緊地繃著臉,一言不發。

  「你是神經病嗎?你不知道車子雖然停了,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再開起來嗎?外面這樣冰天雪地,你做這種傻瓜般的事……」桂木涼驚愕至極,「而且你是怎麼出去的?」車門明明就都是關的。難道……

  他臉色一變,視線鋒利地遊移,從安藤雪膝蓋的褲線看到她通紅的手。

  「你從窗子爬出去……」裡面那些人是呆子嗎?他們不知道阻攔嗎?

  「雖然直下先生阻止了,但是我還是覺得,你不能這樣扔掉這個東西。」安藤雪倔強道,「因為它很貴重!它不是手機,是你家裡人對你的關心。讓我看著我身邊的人如此輕慢地斬斷和家人的聯繫,很抱歉,今天的我,就是怎樣都做不到!」那種,她曾拼命想要維繫的微弱聯繫,不允許,有人如此輕視。

  「你這個人太奇怪了。你為什麼要為我做這種事。如果車子開起來,被留在下面的你會怎麼樣?啊啊。」桂木涼捂住發痛的頭,懊惱般地呻吟,「為什麼我總是遇到各種奇怪的人啊。」

  「我所做的任何事,都只是為了我自己。」安藤雪強硬地說,「我知道自己是這麼自私的一個人。所以,我才不能原諒。所以,我才不想看到同樣自私的你!」

  「真是……」少年無奈地偏了下頭,「好奇怪的理論。」

  「哼。」

  「但是……我卻不討厭這種強勢的女人。」唇邊浮現一抹惡質的微笑,少年重新撩起清亮的眼珠,「小心哦。安藤雪。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和五個嫌疑犯中的一個單獨相處。不害怕嗎?說不定我就是兇手哦。」

  「既然你知道處境危險,就更不要讓其他人擔心好不好?」無視他幼稚的恐嚇,安藤雪強悍地挑眉,依然維持伸過手臂的動作。

  桂木涼抬眼,默默地看著她。清亮的眼神,讓安藤雪覺得他像在審視自己。

  「你這人真怪啊……」喃喃說著,少年別過頭,背靠著窗外就是茫茫大雪的車門,「竟然操心別人的家事。」

  「我只是不希望你的家人為你這種惡劣的性格操心!」明明都活著,卻拒絕溝通。就像母親對待她那樣,安藤雪非常的不能理解。

  「說得好聽。」少年用鼻子哼道,「你看起來也不像和家人相處得很好的樣子。」

  習慣性地為了反擊說了諷刺的言語,但卻是第一次,在脫口而出後,他感到後悔。

  身側並肩站立的女孩兒並沒有反駁,被打擊到的消沉的微垂著頭的樣子卻讓他覺得難受。其實他並不是真的想要諷刺她,他只是……

  看了眼少女垂在肩膀的髮絲上還有沒有完全消失的冰晶,他移動手指,觸碰她冰冷的手,然後拿走握在其中的手機,「謝謝……」

  雖然還是不準備打電話,但是他破天荒地說了謝謝,用來代替無法說出口的「對不起。」

  雪花飛舞,像一首銀色的詩,緩緩降落。

  安藤雪與桂木涼,背靠同一扇車門。身後的兩塊玻璃交錯倒映彼此的背影。氣氛微妙而沉靜。只因為适才還刻薄尖銳的少年竟然靦腆地說了聲謝謝。

  指尖還殘留接觸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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