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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秦關正值血氣方剛,是個二十出頭的男人,面對心儀喜愛的女孩,絕對不會不存情欲,她每回獗唇在抱怨老爹追著她打時,他耳裡幾乎聽不進其它,只猜想著她淡淡粉粉的唇,猶若初春綻放的櫻,嘗起來會有多軟多甜。

  她隨著年歲增長,越是占去他所有目光,他親眼見證她成長,等待她識情懂愛,偶爾,他會為自己益發萌生的欲望感到羞恥,為自己想擁抱她、親吻她感到褻瀆,卻更抑制不住它們的氾濫侵襲,這種時候,他便會逃開與她互視的目光,深怕被她察覺他的情欲,更怕自己會在她燦然天真的美眸注視下,探身向前,擷取她甜美粉嫩的綿軟唇兒。

  朱子夜捕捉到這一瞬間,而且,不只一回,早在約莫一年多前,他就會不自覺流露出閃躲的窘色,連遲鈍的她都有所感覺,足見秦關的反應有多明顯。

  怎麼?嫌她越長越醜,越長越不入眼嗎?連瞧她幾眼都不屑哦?

  好啦,反正和歡歡比,她就是不美嘛,反正他現在眼裡一定只剩下歡歡,什麼好兄弟好哥兒們,都可以丟一邊。

  討厭的寂寞,越擴越大,足以吞噬掉她,所以她轉身逃了,飛也似的一般。

  是秦關害她厭覺到莫名的落寞,是秦關害她發覺自己心眼好小,與表妹爭風吃醋,她不喜歡這種孤獨及失去的恐懼,不喜歡這種未來轉變的可能性……

  秦關目送她跑遠,片刻後才想起他為她編制了一隻銀絲鈴鐺的手環要送她,他以五條細軟的銀色絲線抓攏,略略扭轉成形,再系上幾顆聲音清脆的鈴鐺及圓滾滾的白色毛球,配她率性的騎馬束裝,相得益彰,應該可以增色不少。她騎上暴暴,馬蹄踢著,鈴鐺便叮叮搖響,一定很可愛。

  罷了,要送給她,隨時有機會,晚一些找她一塊兒去遛馬時,再將手環拿出來,不急。不急。他以為,不急,還可以慢慢來。但,同日中午,他從小紗口中聽見,朱子夜背起小包袱,跨上愛駒,說是準備提早離開當鋪,不等明天才走,托小紗向大家道別,又說,剛好公孫謙順道要到牧場幾裡外的小城去訪客,於是,她與公孫謙一道走,路上有個伴。

  這是頭一回,秦關沒有親自送她回牧場。

  幾天後,秦關收到朱子夜寄來的第一封家書。

  字,同樣很醜,同樣扭呀扭的,像群蚯蚓鑽土,密密麻麻寫得好滿,寫得毫無章理,東跳一句西跳一句,這回的紙,足足多出三、四張。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與公孫謙的相談甚歡,每句對話,記載得詳盡。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與公孫謙遇上大雨,兩人的狼狽躲雨。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與公孫謙發現一株盛開的野山櫻,好美。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知道公孫謙原來也會梳些簡單的髮髻。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與公孫謙看見下完雨後的夜空,清澄無比,繁星似海,滿滿一大片,美得教人挪不開眼。

  寫著那天!那一個他沒能介入的一天。末了,最後的一句話,擊潰秦關的意識,手裡一迭紙張,變得沉重,變得無法馱負,啪啪墜地。他瞠眸直挺地僵立著,彷佛聽見她的聲音,既嬌又羞又歡愉地對他說!關哥,我覺得,我好像愛上謙哥了。

  曾經,朱子夜搖頭晃腦地取笑過他的名字。

  秦關,情關,像是一個會受困於感情圍圄的苦主,掙脫不出窘境,太不吉祥。

  情關,難過。

  當時,他只是笑了笑,不以為意,名字不過是個稱呼,叫美女的人不見得美,叫英雄的人不見得是英雄。

  他心裡認定,他的情關是她,她並非是個愛拿喬的嬌嬌女,亦非要人時時放低身段討好的任性姑娘、愛上這樣的小妮子,他有什麼好擔心?他根本沒煩惱過會在感情這條路上跌得滿身傷,他放心去愛、全心去愛、毫不保留去愛,他相信,會有一天,她同樣會愛他。然而,原來感情的關卡層層迭迭,不僅只是單方面的一相情願。

  她寄來的那封信,他不敢再讀第二遍,如燙手山芋地收進屜裡深處,三天后,她寄來更厚的第二封信,他連拆也沒拆,任由它躺在幾桌屜內積灰塵。興許是他沒有回信,也或許,她找到另一個寫信傾倒心意的男人,之後,她不再寫信給他,兩人完全斷了音訊,他無從得知她在牧場的日子、她剃掉幾頭羊兒的羊毛、她被朱老爹拿棍子你追我跑地僵持了多久……那些,他全都不知道了。

  關哥,我覺得,我好像愛上謙哥了。

  這一句話,成為他與她最後交談的語句,雖非從她口中親吐而出,同樣教他震撼無比。

  為什麼是公孫謙?

  為什麼是一個教他連反對都無法反對的好男人?

  為什麼是連他若有親姊妹,都會巴不得她們也愛上的公孫謙!

  她愛上公孫謙,他找不到要她放棄的理由,他無法昧著良心污蔑公孫謙哪裡哪裡不好、哪裡哪裡不值得女人交心。

  公孫謙太好,好到他應該放手讓她去愛。

  只是「祝福」兩字,怎麼也說不出口。

  朱子夜會是公孫謙喜歡的類型嗎?

  他不曾見過公孫謙身旁出現親密女伴,公孫謙待誰都溫文有禮,笑顏迎人,看似與任何人皆相處融洽,偏偏這樣的男人,最難捉摸,朱子夜的個性散漫幼稚又率直,和公孫謙相差甚遠,她真的合適公孫謙嗎?……秦關呀秦關,你擔心什麼?公孫謙多擅長照顧一屋子散漫、幼稚、任性、少根筋的傢伙,還需要你囉唆?比朱子夜更棘手的人,公孫謙處理得遊刃有餘,一個區區朱子夜,殺傷力他根本不放在眼裡,公孫謙就像海,無限包容,定也能包容朱子夜所有缺點……

  公孫謙若非如此具備能力,當鋪何以在之後短短半年,擴充了兩倍大小,並且繁盛的速度仍沒有減緩下來。

  公孫謙近幾日密集與秦關商談珠寶鋪的開設事宜,先前只在當鋪大廳的右側辟劃一小處販賣秦關親制的首飾珠花,銷售情況出奇之好。秦關捉住了姑娘家的喜好,飾物每一件都獨一無二,作工精緻,釵上的花,妍麗綻放,步搖上的金鳳,展翅欲飛,每一顆珠玉,他琢磨出它們最美的色澤及形狀,那些飾物,不單單只受南城女孩們的青睞,秦關也做文人束冠的素釵、玉指環和腰飾,同樣大受好評,有時一日賣出飾品的收入,勝過收受當物的利錢。嚴盡歡大喜,一聲令下,決定在青龍街四巷開張「嚴家珠寶鋪」,由秦關掌管,冰心從當鋪調去負責櫃檯服務,為客人介紹兼推薦各式飾物。

  珠寶鋪的鋪面不大,位置卻是極好,青龍街是南城最熱鬧的街市,早上是攤販賣些蔬果肉類或熟食的早市,中午過後,街上店鋪陸續開張,在不阻擋店家做生意的前提下,鋪前街道上更擺滿一處又一處的各式食攤,面、粥、餅、饅頭,應有盡有,持續到深夜,青龍街的人潮幾乎不曾斷過。有人潮的地方,就有錢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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