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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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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並沒有不歡而散。至少,朱子夜和公孫謙之後轉往涼亭賞月,聊得很開心,默默退開的秦關,如她所願地不與她吵嘴,不成為她印象中,總是凶巴巴罵她的傢伙。秦關過了五更仍無法成眠,決定起身燃燭,做些可以分心的事,卻一連做壞三條銀飾平安鎖,更錯把一隻名貴的流當金鐲給熔掉……心神不寧,多做多錯,不如不做不錯,秦關放棄再弄砸第五件飾品,乾脆坐定不動,睜著眼,平窗口外仍灰蒙的晨。 肢體是空閒下來了,腦子仍是忙碌不堪,想著看見朱子夜與公孫謙連袂出現於眼前的怪異感受。 老實說,就算朱子夜真的認為公孫謙很好,也不過是件小事,公孫謙確實值得那些讚揚,無論是相貌、人品、性格、能力,皆屬上上選的出色,他打從、心裡敬佩公孫謙,視他如兄。 朱子夜算是公孫謙自小看大的小丫頭,兩人有好交情亦相當正常,他又何必庸人自擾,以為遲鈍的她會突然開竅去瞭解什麼叫「愛」?她仍是株含著花蕾的小花,尚未為誰豔紅了瓣色、尚未為誰掙脫了萼的束縛,她離愛情還嫌早了一些,再過幾年,等她足以明瞭情愛為何物時,他才決定送上他為她量身訂做的整套珠貝首飾!這些年來,一點一滴累積了耳飾、指環、手煉、頸飾、珠花,全以她最愛的白色珠貝為主,他甚至在鑽研製作出類似捕獸夾的飾物,當然不能像捕獸夾具有殺傷力,而是咬合力不差又點綴了雪白珠子的虎口夾,方便不會用釵子綰發的她,可以輕鬆左右捉兩繒長髮再夾緊,便是漂亮的髮型― 親自上朱家牧場,向朱老爹提親。 他想娶她,從幾年前,便開始產生的念頭。 興許,她乍聽之下,會驚訝地合不上嘴兒,更或許,朱老爹會比她更加驚嚇,原來野女兒也是有人想愛的,說不定,朱老爹會問他,是否需要雙手奉上幾千隻羊當嫁妝才不會虧待他。 興許,她會大聲嚷嚷:我們是哥兒們,怎麼可以婚配,那是亂倫! 他會讓她知道,哥兒們這三個字,不是像她與他這樣當的。 哥兒們不會魂牽夢縈、哥兒們不會無話不談、哥兒們不會樂見對方眼中出現了第三個人。 他沒有當過她是哥兒們,那是給了歐陽妅意和嚴盡歡的感情,絕不是給朱子夜的。秦關正放寬了心,便瞧見朱子夜托著滿滿一大碗的雞絲粥及幾碟配菜,步伐輕快地朝他這兒而來。她就是這樣一個率真女孩,幾乎沒有隔夜仇,說她遲鈍也好,說她反應慢也罷,甚至說她有點粗性子也可以,她不興冷戰那回事,不愛生悶氣,傷害她自己的身體,昨天和他有些不愉快,今早便全數拋在腦後,帶了早膳來求和。 這也是教他很喜愛她的一點。 「關哥。」好眼力的她,遠遠就透過窗,看見秦關坐在桌旁。 秦關在窗邊接過沉沉的膳食,朱子夜嫌麻煩地舍大門而直接跳窗進來,秦關本想數落她幾句,但隨即憶起她的埋怨,說他老是板臉罵她,他很識趣地閉嘴不囉峻,只讓「早」這個字從喉裡滾出。 「你昨天晚膳沒吃耶,來來來,我盛了好多雞絲粥,你快吃。」她一進屋,託盤裡的大粥盅捧到他面前,再送上調羹一支。 「你怎麼知道我……」沒吃晚膳? 「謙哥說的呀。謙哥說,他去廚房泡茶時,看見灶邊留有兩人份的飯菜,灶上還有一鍋溫湯,猜想是你幫我留的,而且你應該準備陪我一塊兒吃,對不?」朱子夜很坦白,並不是她太細心去發現秦關的體貼,昨天依然氣著秦關― 不知是氣他失約,還是氣他愛歡歡,抑或是氣他好好一句話不肯慢慢說就先用罵的― 總之她氣嘟嘟的,和公孫謙喝了幾杯茶,只覺得苦,完全感受不到甘味,它們根本沒法子燒熄她的火氣。那時,公孫謙彷佛想到了什麼,才道出他在廚房灶上看見的猜測。她以為公孫謙是想幫秦關說話,撒了小謊,雖然她聽秦關說過關于公孫謙「實話實說」的怪癖,還不曾親眼見識過。 於是,她跑一趟廚房,果真看見了飯菜。 別說是氣,連個屁也沒剩了好嗎? 要不是看見秦關房裡的燭火已熄,她真的會半夜三更拉他起床吃宵夜。 即使肚子很撐,裝滿了飯館的美食沒消化,她仍是一口一口吃光飯菜,涼掉的酥炸雞腿啃得乾乾淨淨,她才不要浪費好哥兒們的心意,然後再趕著最早的清晨殺上門,拿食物喂飽他。他餓了一整夜,又喝了一杯茶,一定胃痛,這是他的老毛病,她曾在他的信中讀過,聽說是他父親剛過世,繼母不願照顧他,放任一個孩子有一頓沒一頓,有時整日沒東西吃也是常事,他的胃,便是那時給弄壞了。 「原來如此……」秦關還以為她關心他,才會察覺這件事,是謙哥告訴她的。 「來。」她催促他吃,秦關默默舀一匙入口,她笑吟吟看著他吃,不停問他好不好吃。 「你也吃。」 「昨夜吃得有點撐。」她拍拍肚,苦笑,她幾個時辰裡吃下兩頓飯,飽到現在。是指公孫謙帶她去飯館大吃大喝一事吧。秦關略帶酸意地想。「關哥,我這次待了好久,再不回牧場去,我爹就會把我罵臭了吧。」她最近耳朵都好癢,定是老爹遠在山的那一端,照三餐罵她這個貪玩臭女兒。「所以,我差不多也該走了,明天吃完早膳,我就回去了。」 「嗯。」每年都會面臨分離,他不意外,也不覺得有依依難舍的悲苦,她走了,明年仍是會來,她走了,寫滿蚯蚓字的書信隨後就到。 「那你……」會送我回去吧? 回程的路不算短,有人陪,可以東聊西聊,打發馬背上枯燥的時間。 那條路上,只會有她和他,有時騎馬騎累,找棵大樹坐下來嗑饅頭、歇歇涼,若想小憩片刻,背靠著背就能閉目養神,不過大多數時間她不會將時間浪費在這上頭,她只要一想到今日一別,還得數過好幾百天才能見面,她便捨不得耗費在睡午覺上。 朱子夜正要多此一問,她很清楚,秦關一定會點頭同意。 「關哥?」春兒輕輕敲門扉,在外試探喚道,打斷了朱子夜的提問。秦關擱下匙,起身開門。 春兒見他早已清醒,便笑言:「小當家請你過去幫她梳頭。」 「好,我待會就去。」達成主子叮囑的春兒走遠了,秦關關上門扉,轉身就看見朱子夜瞪著粥碗,粉唇緊抿,方才笑嘻嘻的模樣,已不復見,他甚至捕捉到她蹙了蹙眉。他以為她在深思著什麼天大難題,才會面容嚴肅。 「朱朱,怎麼了?」 她現在不想看見他的臉,所以大眼瞠著,只看粥,其餘什麼也不看。 又來了又來了,那股討人厭的失落和寂寞又侵襲上來了……他等會兒就要去找歡歡,就要為歡歡順發梳髻,就要攏握她細膩烏亮的長髮, 一絲一絲,一繒一縷,梳著,理著,再仔細將它們盤束在她蠔首上,為她挑釵選步搖,為她勾上耳墜子…… 討厭! 討厭討厭討厭!那是一幅深深教她討厭的景象! 她掄起小拳,努力不去想它,偏偏它活生生就在腦海裡上演,彷佛眼前正有妝台銅鏡、有秦關、有嚴盡歡、有笑、有情意…… 討厭!討厭! 她會變得好寂寞的…… 當他離她越來越遠,當他心裡填了另一個女孩,他就會很疼很疼那個女孩,他就不會有其它空位來放置她這個哥兒們,然後,她寫再多封信,他不看也不回,讓她傻傻盼著,又失望著。 「朱朱?」秦關輕輕搖了她的肩。 「你吃完粥就去找歡歡吧。」她說這句話時,沒有笑容,小嘴甚至略略垂下,麥色肌膚的鵝蛋圓臉繃緊緊,方才的可愛笑顏消失無蹤,本該是燦如朝旭的元氣,像遇日蒸散的葉上晨珠,不留痕跡。語畢,她就要從窗戶再跳出去,秦關喚住她的步伐! 「等我替小當家梳完髻,我也幫你。」 「……再說啦。」她擺擺手,一點都不熱絡。反正她再怎麼梳妝打扮,還不是那副模樣,比不上天生麗質的嚴盡歡,他就把所有心力都放在歡歡身上好了。 嘿呴一聲,她靈巧得像猿猴,攀著窗格,腿兒一蹬,纖腰一挺,人已經溜至屋外,烏黑長辮活潑甩晃,隨著裹上狐毛靴的腳尖落地,它仍不聽話地左右招搖,它晃過她渾圓飽滿的酥胸,教他不由自主受它牽引,將目光落在那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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