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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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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橋只能來,無法返,就算你跳進血池,泅上千年,也泅不到岸的彼岸,勿念勿怨,人世種種今生休,何不忘卻,何不忘卻……」 逐漸凝形的煙霧,勾勒出頎長清臒的爾雅男子,半煙半人,半虛半實,模樣轉為清晰,被囚在煙中的女魂,落入他懷裡,她肝腸寸斷地哭著、撕心裂肺地哭著,耳畔勸她「何不忘卻」的聲音好輕好輕,軟得像籲息。 「才第三世,你便覺得如此難熬,後頭還有四世呐……」他聲音轉小,帶了點責備:「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強求來的緣分,本若曇花,匆匆凋零,即便用盡心機,仍終不屬你所有。」 「文判爺,小的、小的——」失職的鬼差鬼臉驚恐,拖著鐵鍊趕過來。 「不怪你。」文判知道罪魁禍首是誰。瞧,他不是正流露無辜與促狹,站在一旁看戲嗎?見他責備地瞪視,還有臉揮揮手、扯扯笑,當作老友相見的招呼。 「將她帶下去,別再鬆懈戒心。」文判交代鬼差。緊緊絞揪他衣袖的那只慘白小手,被他堅決卻不失溫柔的力道給扳開來,他以一抹微笑送她,並為她拭幹滿臉淚水。「去吧,七世而已,一眨眼便結束。傻女孩,七世過後,重新開始,到時就不苦了。」 她仍是哭,沒再掙扎,任由鬼差為她重新縛煉,沾淚長睫,喪氣垂斂,望向文判,淚水成串奔流,壓在身軀上的鐵鍊,沉重得幾乎教她無法站起身,最後是文判伸手攙扶她一把。 「在這種鬼地方工作,你沒瘋掉真屬難得。」勾陳的調侃,喚回文判目送女魂離去的眸光。 「你能不能哪一回來,別替我增添煩惱?狐神大人。」文判眸中充滿冷意,頗為不悅這段因勾陳胡來而生的插曲。 「我怎知那只鬼妹妹二話不說就往回跑?我不過是憐惜她被鐵鍊縛得難受。」他最見不得雌性生物受苦了。「那鬼妹妹是怎麼回事?一臉委屈模樣?」 「生前看不破情關,立下誓約,願以往後七世僅活二十芳齡,換取一世見情人一眼。」文判淡淡說道。 「真不划算。」怎會如此蠢呀?一世的感情,斷了便斷了,拿自己後世來當條件,不為下一世終身相守,只求一眼瞬間?後世的自己若後悔了、不想了、不願意了,或是愛上了別人,該怎麼辦呢? 「是很不划算。」 「你怎麼好像在歎氣?」很少見哦,這只鬼差心腸有多冷硬,他是知道的,見慣了世間種種愛恨嗔癡,看多了許多緣盡情斷、不甘怨懟,他都無動於衷;以置身事外之眼,淡覷他人的眼淚及哀號。 他問過文判,如何忍受得了目睹那麼多的生離死別,他卻溫雅微笑,喝著荼,搖著扇,說道:我毋須忍受,生離、死別,都是他人之事,我不過是旁觀者,接渡亡者,送往來生。 何時見過他為一條女魂而臉色微變? 「我?」文判嗤地一笑,手裡幾絲輕煙劃過,白扇入手,緩緩搧起。「狐神大人似乎眼睛與耳朵都生銹了。」才會錯看錯聽他在歎氣。 「在下不會為任何一條魂體惋惜或歡欣。」 「是嗎?」勾陳也不囉嗦爭論,呵呵直笑,笑得教人討厭的精明。 有或沒有,各自心知肚明,又不是靠言語在拼勝負。 「狐神大人是來喝茶的嗎?」文判雖喚他一聲「狐神大人」,卻毫無恭敬之心,轉移話題的意味濃厚。 「我來的確是想討杯茶水,另外還有一個更主要的目的,與方才那只鬼妹妹情況有些類似,都是關於「語言」。哪,先上杯茶招待我這位老朋友吧。」勾陳媚笑,但完全迷惑不了文判,文判逕自先走,勾陳麻利跟上,走過昏暗無日的地府小徑,幾簇鬼火照路,文判腳下無影,只有勾陳的影,長長拖曳在石階。 再行十步,來到一處小亭,裡頭已備妥茶水,文判與他雙雙入座。 「問吧。」文判不與他客套,兩人太熟,矯情的你來我往大可省略。 「西京方家,傳言九代子孫都短命,原因來自于一個女人的詛咒。我覺得納悶,何以她隨口說說,你們地府便替她達成心願,真的改寫方家子孫命運,讓他們一個一個活不過三十?」勾陳喝下一口甘香微苦的茶液,娓娓說道。「你知道我在說誰吧?」文判記憶力過人,點個大概,他便有底了,生死簿根本只是偶爾拿出來作戲誆人,他哪需要翻覽那本破書?每個人的生死一世,全在他腦子裡記下了。 有時誰來探問某某人的生死,他翻生死薄翻得越久,不過代表著他在惡整那個誰,存心教人心急如焚罷了,黑心鬼。 「西京方家,與狐神大人何干?狐神大人對他們感興趣?」 「是我家小銀啦,她似乎喜歡方家的某人,又擔心他死於非命,急於想為方家破咒,身為哥哥,自然願意替她跑這麼一趟。」他真是一個溺愛妹子的好哥哥呀,自己都為自己覺得感動呐。 「小銀?」又是他的哪號知心女伴吧。 「銀色母貅,又美又可愛。我可不會把她帶來給你看。」 他也不想,好嗎?文判睨他一眼,誰會像這只博愛神獸,見著女人便一副嘴臉,再者,他見人不見臉,只憑魂體辨識,五官美醜之於他,並無意義,魂體清澄污濁與否才重要。 「喜歡方家某人?方家目前只剩一名男丁在世,名喚方不絕,可惜其名雖叫「不絕」,方家卻僅到他為止,他死後,方家便正式絕後。」 「不是說詛咒了九代嗎?聽說加算方不絕下去,不過才七代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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