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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逃離了惡夢,也逃離了閻王門,他卻無法接受律法的制裁——他不能為一己之私而連累其它閻王門的兄弟,只能以旁人所不明了的方式,日夜煎熬。

  他的故事說完了,依舊沒啟下擱在眼部的手臂。

  「既然逃離了,為什麼不敢看我?」皇甫赤芍戳戳他的結實肌理。

  牛捨棄為難地道:「你……你不覺得我……很髒嗎?」

  皇甫赤芍在他胸前嗅了嗅,皺起鼻,「你還沒丟沐浴,當然髒了。」渾身汗臭味的,熏死人了。

  「我是指……我的過去。」那段殺人如麻的歲月。

  皇甫赤芍扳開他的手臂,與他鼻眼相對,「老實說,我滿錯愕的,所以還有點不能接受你的過去——你的臉明明那麼老實善良,竟然是閻王門裡的黑無常。」她許久之前使耳聞閻王門行事之狠辣,卻從不曾想過自己的親親枕邊人竟是如雷買耳的黑無常。

  再聽到皇甫赤芍說不能接受它的過去,牛捨棄硬壓下心裡痛苦的情緒,自嘲地想——他早該知道,任何人都無法接受一個滿手血腥、滿身罪惡的殺人兇手,連他都厭惡自己如斯,又如何祈望美麗如她能敞開心胸再度愛他呢?

  所有的甜蜜及幸運全數毀在他的過去及坦誠……

  「好啦,我去燒水洗澡,我從山崖一路滾下山,渾身泥濘,正巧你也汗流浹背,咱們一塊兒洗香香吧。」皇甫赤芍跳離床鋪,提過數把藥草,準備到後堂放水沐浴。

  牛舍秉還來不及厘清自己渾沌的思緒,又讓話鋒一轉的妯搞得一頭霧水,他在翠綠身影翩然飛向後堂時喚住她。

  「你不是說……還有點不能接受我的過去嗎?怎麼……」他支支吾吾。

  皇甫赤芍同等疑惑地睨著他,嘟嘴的模樣漾滿稚氣。「那是我剛剛說的,現在我已經接受啦。」難不成他以為她會錯愕上三年五載,還是痛哭失聲的嚷嚷著所嫁非人?她才不會如此浪費時間呢。

  「可……」她的接受度也太快了吧?

  牛捨棄怔忡發楞的同時,皇甫赤芍利落地打理好香氣氤氳的大浴盆,剝光牛捨棄哄騙著他進益後,她也跟著一塊洗鴛鴦浴。

  她坐在他腿上,背脊貼靠著他的厚胸,溫熱的泉水煨暖她略寒的雪膚。

  「你為什麼要改名叫『牛捨棄」?」昏昏欲睡的當頭,皇甫赤芍突然開口問。

  牛捨棄微微垂目,「捨棄,舍丙,我捨棄掉閻王門牛二爺的地位、身分,只求乎乎凡凡的全新人生。」

  皇甫赤芍像條滑溜的遊魚翻面問道:「你若真要捨棄一切,就不該叫牛舍秉,只要有人喚你的姓名,不又是次次提醒著你曾經捨棄掉的東西嗎?」

  她在他胸膛抹滿綠色液體,輕輕搓洗竟冒出驚人的白色泡沫,繼續努力為他洗身,順便刷洗他左臂上的刺青,異想天開地想消去那沒入黝膚內的彩料。

  「不過不管你叫牛舍秉還是牛耿介,對我來說壓根沒差異,反正你都是我的笨阿牛嘛。」

  「你……不嫌棄我?」他只覺陣陣熱氣轟上眼眶,忍不住揉揉濕潤的眼

  「嫌棄?嫌棄你傻?嫌棄你笨?還是嫌棄你愛哭?」她義氣地拍拍他小窩,順道偷偷吃他兩下硬豆腐。他的五官雖不醒目,但身材卻結實勻稱得今人垂涎。

  他伸出雙手,掌心攤在兩人面前。「嫌我這身洗不掉的血腥……」

  牛捨棄話出口,皇甫赤芍便將整瓶的綠色藥液倒在他巨掌間,開始搓洗,讓晶瑩剔透的七彩泡沫在他掌間形成、破滅、再形成……

  他說緊纏著它的是那個斷氣女人最後一眼所帶來的恐懼,可她知道,清清楚楚的知道,那今他害怕的莫名情緒不是「恐懼」,而是內疚,深深的內疚。

  說來或許可笑,殺人不眨眼的他竟教深刻的歉疚牢牢束縛而掙脫不開。

  他夜夜墜入惡夢中反復著血腥嗜殺的畫面,只是他下意識裡想在夢中挽回些什麼,想改變些他無力做到的事罷了……

  他的自責、他的懊悔或許來得太晚,對死去的魂魄於事無補,但他終是醒悟過來,也承受心理上及肉體上的自我折磨——這些也許不夠洗淨他的靈魂及歉疚,但他開始轉變總是好事。

  而她,會與他攜手共同跨出這一步。

  「我幫你洗,每天為你研製一瓶『蘆雪熏草」來幫你沐浴,讓有形的血腥都在泡沫中消去,而那些無形的血腥……」皇甫赤芍略停頓,爾後撚起一束青絲在他鼻尖輕搔,「沒關係的,你曾殺過一個人,我便幫你多救一條命,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把所有的浮屠都給你,只要你不再動殺戮,這冤債總會有償清之日,哪怕對於已喪生你刀下之魂無所助益,至少我們盡力了。」

  小手緊緊包裹住它的雙掌,四手合攏,她像個虔誠告天的信女,長睫誠心閉合,紅唇娓娓低喃:「我幫你洗血腥,我幫你治舊傷,我幫你積福德……」

  堿濕的淚雨灑落水裡,一圈圈擴散,他以為自己將會溺斃其間,成為恍惚飄蕩的無主孤魂,但她溫暖的手、溫柔的嗓音緊緊牽繫著他。

  他在哭,但無論流下多少淚水,他知道赤芍都不會欣他獨自沉入難熬的淚海……

  生平頭一遭,牛舍秉抱緊柔若無骨的嬌軀,像個孩童,徹徹底底、用盡全力地嚎啕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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