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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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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他爹娘對他撤了善意的謊言,目的是希望他不吵不鬧,乖乖跟他們進入當鋪質押,卻沒想過,在謊言揭穿之後,它刺傷他的程度,何其巨大。 他心裡一定希望,當初爹娘試著與他好好說明白,告訴他家中情況,真的窮困到無法再養育他,必須痛下決心割捨他,他或許會哭,但他也會理解,在走進當鋪時,不會抱持著還會有人來接回他的希冀。 李梅秀用竹箸攪和麵條,輕輕道:「我倒認為,善意的謊言,是在不得已的時候才說的。有時真話倒像把利劍,說出來或許不違背良心,可它傷人的狠度,不會比謊言更小。要是我呀,發現真話比謊言更會讓人受傷,我會選擇說謊。」她不像他,道德感強烈、自律,她會為了讓自己開心而說話,也曾因為要讓別人開心而說。「適度的說謊很重要呐,例如,一個醜小孩,癩痢頭、粗麻臉、眼歪嘴斜,出現在我面前,我還是可以一邊逗他玩,一邊誇他好可愛。這也是謊話呀,可是若我在那個時候摸著良心說真話,你想,那孩子會不會很難過?」 這個問題完全無須思索,他回道:「會。」真話相當傷人。 「對呀,可我說了會讓他綻開笑容的謊話,不是很好嗎?」看見別人開心,自己心情也好,何樂不為? 沒看到他點頭稱是,她繼續拿這個假設問他:「如果那醜小孩是出現在你面前,你會怎麼做?會說真話還是假話?」 「我選擇不開口。」傷人的真話,與不情原的假話,他兩都不選。 「不說就是默認嘛,那醜小孩一定會暗暗哭泣的。」她以後絕對沒有膽是不是 詢問這個過度誠實的男人「我長得美不美?」這一類自取其辱的問題! 公孫謙被她裡,不苦皺起臉蛋的表情逗笑,將自己碗裡那顆鹵得褐亮的蛋挾到她面,不同她爭論何時該說真話,何時又該扯謊度。在他的認知中,兩都沒有模糊地帶,他雖為她而破例,但也僅止一次,以後謊言絕不會再從他嘴裡道出。 「面要涼了,先吃吧。」他結束這個話題。 「嗯,你也吃。」面涼掉,口感不好了呢。 兩人對坐的矮桌小小的,凳子也小小的,坐著時,兩人雙膝近近靠攏,鋪外的雪下得越來越大,卻凍不著他與她。 這一個時刻,公孫謙與李梅秀都覺得溫馨。 至少,在等一會兒結賬時發現彼此身上都沒有帶錢——公孫謙是貧窮流當,李梅秀則是好幾日沒有詐財收入——之前,真的,非常溫馨。 第五章 李梅秀淪為當鋪地位最卑賤的小婢一枚。 每天每天都有做不完的雜事。 每天每天都得面對當鋪眾人的調侃,戲稱她一聲公孫大嫂。 每天每天都得努力躲避嚴盡歡,不想和她打照面,給她欺負她的機會,但每天每天都會「巧遇」嚴盡歡,被嚴盡歡叉腰數落,直指她的鼻,說道:「公孫謙是流當品,你是流當品,以後你們的孩子也是流當品,屬於我嚴家當鋪所有!」然後,恭送嚴盡歡趾高氣揚退場。 每天每天,都可以和公孫謙一塊兒吃早膳,一塊兒上工,一塊兒用午膳,一塊兒喝午茶,一塊兒吃晚膳,日子倒也不太難熬,至少,她每天每天都掛滿笑容忙東忙西,即使她和公孫謙一樣領無薪俸,她甘之如飴,雖然她曾經小小擔心沒有收入,她就沒辦法賺到足夠的銀兩去……不過,現在這種平凡而不用勾心鬥角的生活,平靜得讓她好喜歡。 今天,她跟在公孫謙身後,清理一批流當品,再將它們擦拭乾淨,搬進倉庫,忙完,公孫謙看見她額上佈滿大大小小的汗珠,遞給她一條帛帕,她接過,因跑上跑下的勤勞工作給煨紅的雙頰色澤更深,他輕笑催促她去廚房喝杯茶水,她丟下句「我去幫你也倒一杯」,匆匆跑走,根本不是趕著自己去喝水。 公孫謙很難不在心裡笑歎她的可愛純真,見過她太多面貌,現在這一個,才是最貼近她本質的吧,一個年輕活潑的小姑娘,開心時大笑,被罵時嘟嘴,做錯事時低頭反省,她對許多事都很好奇,纏著他問那件流當品的來歷、這件典當品的價值,認真聽他緩緩告訴她每一件商品背後的故事,或是拿著它來典當的人,保持何種心情、表情,她有時聽完會哭,有時會嗤之以鼻,皺皺她不甚高挺的小俏鼻。 「你相好的沒跟在你身後,好難得。尉遲義在公孫謙隻身回到當鋪後頭的小廳稍作休息時,右手支頤,脫口便是近日來最常說的取笑戲謔,還故意在公孫謙身後左右尋找李梅秀那塊粘人糖飴的蹤跡。 他們明知道公孫謙與李梅秀之間清白如紙,夠不著「相好」一詞,但光憑公孫謙為李梅秀破例撒謊,就足夠讓他們再笑他一百年。 「她去廚房喝茶。」公孫謙態度淡然,完全不辯解,也不要求兄弟們嘴下留情,因為開口求了,只會換來更犀利的調侃。 「那個女孩喜歡你。」秦關說出在場所有人眼睛都看見的事實。自從公孫謙解除了不許她靠近他的禁令,李梅秀幾乎像只放出柙籠的小獸,得到自由和允許,大大方方跟在他身邊打轉。 公孫謙也知道,她凝望他的眼神,遲鈍之人都能看出裡頭點點燦爛的炫目星光,更何況是擁有鑒賞物品的敏銳目光的他。 「救命恩人嘛,這對姑娘的殺傷力太大。」夏侯武威補充,覷向公孫謙一臉雲淡風輕的笑,他搖搖頭:「你還笑得出來?小當家可是夜夜都氣嘟嘟地在床上直跳腳,抱怨她虧大了。」 「武威,要麻煩你在小當家面前替梅秀美言幾句。」公孫謙作勢揖身請求。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全落在我頭上。」夏侯武威也很想歎氣呀。 「誰教那只野獸,聽不進其他人話。」秦關一針見血。野獸兩字,是他們對嚴盡歡私下的戲稱。 「你這意思是在說我也是野獸一隻,才能和那只野獸溝通?」夏侯武威劍眉挑得高高。 「是。」秦關和尉遲義異口同聲,令夏侯武威氣結,跳起來追殺他們,夏侯武威打中尉遲義兩拳,挨了秦關兩計腳踢,幾個男人幼稚地嬉戲一陣,才甘願重新安分坐回原位。 「你也喜歡她吧?」夏侯武威揉著被秦關掃中的痛處,呲牙咧嘴,本來就不屬於俊逸的模樣更顯猙獰。 公孫謙沒有答腔,他只是笑,淺淺的,笑著。 為什麼不回答呢? 端著茶水回來的李梅秀站在門外,困惑地想。 她一直在等著,想聽見他說「對」,或難受地聽見他說「不對」,屏著吐納,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就怕錯失他開口的瞬間。 他還是笑著,始終沒回答夏侯武威的問題,而在場幾個男人,沒有追問下去,他們的話題已經轉開,談論其他的事 我會選擇不開口。 因為真話太傷人,他又不願說謊,是嗎? 他不喜歡她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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