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決明 > 玉鑒師 >
十四


  棉絮一般的雪花紛紛墜飛,在李梅秀與公孫謙步出錢府大門之際,一片一片,由湛藍色穹蒼輕緩飄落,雪勢不大,尚無須打傘,只是越來越冷的天氣,使得街道上杳無人跡。

  景色蕭條,卻無損李梅秀雀躍輕盈的步伐,愉悅好心情全鑲嵌在笑彎的眉眼之間,她伸手盛接雪花,玩心正起,甚至追著雪跑。

  真不敢相信,一切會如此順遂解決。

  她原本不懂分孫謙要她刻意打扮的用意——說是打扮,實際根本是要她不打扮。

  公孫謙從她房裡的大木箱翻找出最樸素的棉衣布裙讓她換上,再要她拆下繁複寶髻,改紮尋常村姑的簡髻與長辮,吩咐她不上水粉,不塗胭脂,便領著她出門,兩人來到錢府,被錢府管事請進偏廳,等待錢複多出現,才雙雙坐定,喝了幾口熱茶,錢複多來了,手裡還珍愛無比地捧著白玉扁壺不肯放,看來打算夜裡睡覺也抱首扁壺一塊兒睡。他見著公孫謙,態度相當熟絡,先是與公孫謙提及他入手白玉扁壺的欣喜和滿意,再來便命令管事擺上好幾件瓷壺、字畫和玉器,要央請公孫謙替他鑒貨。

  公孫謙沒有拒絕,也不急著表達來意,他極具耐心地一件一件審視,桌上之物幾乎全是珍貴無比,公孫謙誇讚錢複多的好眼光,讓錢複多鼻子

  翹得快頂到屋樑,而她乖乖坐在公孫謙旁邊,錢複多始終沒留言到她。

  「對了,不知公孫兄弟親自來這一趟是?」都過了半個時辰,錢複多才記得要問清公孫謙的來意。

  「與錢老爺談談關於她的事。」

  「她?」錢複多瞟她,粗眉皺了皺,他對這個面容平凡的姑娘沒啥印象。

  「錢老爺忘了,您在當鋪裡賣下白玉壺的同時,也買下她。」

  「我是買下一個姑娘沒錯,但……不是她吧?」他明明買的是個妖豔春官美人兒,不是一個小村姑。

  「正是她,她撲了胭脂水粉,換上一襲師傅特裁,完全仿造扁壺上春宮美人的薄透衣裳。」公孫謙在錢複多臉上讀到了「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吧」的震驚,俊顏上的笑,加深。

  「她怎麼不扮成那時模樣?」他比較中意那時令他驚豔的她,現在的她,清秀歸清秀,但太平凡,隨隨便便在街上都能找到一大把。

  「錢老爺,本來今夜該讓你派轎迎她回府,履行買賣,不過商品出了些意外,無法提供清白給您,所以想來與錢老爺您相商,這樁清白交易可否作罷?當然,我們當鋪有最大的誠意補償您,最近幾日會有一件東西流當,我想您定會有興趣,若錢老爺有中意,價錢好談。」公孫謙提出錢複多最熱中的興趣來取代李梅秀。雖說男人皆好色,程度卻有輕有重,比起美色,錢複多更愛古玩,加上錢複多當機立斷買下她,絕大多數是因一時迷亂,誤將她當成白玉扁壺裡走出來的春宮美人,現在李梅秀卸去脂粉,春宮美人這四字完全無法掛在她身上,他從錢複多眼中已經看不見欲望。

  「是件什麼東西要流當了?」錢複多眸光一亮,提到好東西,他興致全來。

  果然,錢複多在意的,是流當品,而非她。

  「是從遠海國度而來的古鏡,鏡面與我們一般所見的鏡面不同,可以清楚反照出攬鏡人的容貌,背面飾以花形圖紋,鑲有紅綠寶玉,相當漂亮。」

  「真的嗎?我可以看那面鏡嗎?」錢複多光聽公孫謙提及,幾乎就能想像它有多美麗。尋常銅鏡磨得再光再亮,也只能映照出七分的人影,其餘三分模糊不清,光聽見遠海國度的鏡子能完全照出容貌,他就相當感興趣。

  「當然可以,貨現在就在鋪子裡,隨時歡迎錢老爺您大駕光臨。」

  「好好,我馬上去看——呀我等會還得去拜訪人……公孫兄,在我看過之前,不許讓其他人看。」萬一有人同他爭,他會到當鋪去翻桌大鬧的。

  「那是當然。不過,錢老爺,在下央求之事,你尚未給予回答。」餌放出去,魚兒不上鉤,也得給個回應。

  「呀?什麼事?」錢複多滿腦子只有古鏡,其餘啥也裝不進去。

  「關於她的事。」公孫謙捺著性子,重申。

  「她呀。」錢延長多又瞟她一眼——這是李梅秀坐進錢府的第二眼——馬上又轉開。「就隨公孫兄的意思吧,買賣成不成我都不在意啦——但古鏡的買賣我很在意!」

  「多謝錢老爺。」

  然後,李梅秀和公孫謙功成身退,搞定錢複多。

  心情大好,當然得要好好慶祝一番,李梅秀拉他拐進街角面攤,各點一碗加了鹵蛋的大湯麵,悉悉卒卒大啖平發美食。

  鋪子外,白雪飄飄,鋪子內,熱煙炊炊。

  嘴裡吃著熱乎乎的面,身子全跟著暖乎乎起來。

  「好吃吧?」她咽下口中的麵條,問他。

  「嗯。」公悄謙輕輕頷首。滋味確實不差,香醇的湯頭,濃淡適宜的鹹度,麵條嚼勁也好,是碗便宜又牙算的湯麵。

  「每次和我爹騙到銀兩,我們父女倆都會吃上一大碗湯麵。雖然我們常去的那家面鋪還在西京,不過我發覺南城這一家的滋味也不賴,我騙完人也……」呀,說錯話,她想閉嘴也來不及。

  「很特別的慶祝方式,那時入口的面,應該更加美味。」他皮笑肉不笑。

  「……」她好想咬掉自己和舌頭。幹嘛在一個最厭惡謊言的男人面前提及自己和爹的豐功偉績?欠人瞪就是了啦!

  「你並沒有說錯話,那是屬於你的回憶,不用為此懊惱沮喪。」公孫謙慢條斯理品嘗著湯麵,一舉一動都充滿書卷氣,哪像她,大喇喇的,喝湯還會發出聲音。

  「我以為你會生氣……」

  「你說的不是謊言,沒有生氣的道理。」他也沒有她想像中的愛生氣,他向來獨善其身,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來惹怒自己,比起夏候武威,他脾氣是極好的,只不過,他確實她的扯謊而發過怒,這點,他不否認。

  李梅秀又仔細觀察了他一會兒,確定他沒有生氣的跡象,才略略安心,重新舀湯吃面。

  「你知道謊言有分善意和惡意吧?這兩種謊言,你都很討厭嗎?」吃了幾口,她又問。

  「謊言就是謊言,沒有善惡之分。」

  「可你為了我,向嚴盡歡說出的謊言,就是善意呀。」李梅秀自己從小到大說出口的謊話幾乎只為錢賭財或脫罪,極少有哪一個是替別人而說,也極少有哪一個謊言說出來,對自己完全沒有好處,公孫謙生平第一個謊,不為別人,只為救她。

  雖說是謊言,對她來說,更勝天簌。

  「但我的謊言使當鋪蒙受損失,它沒有資格稱之為善意,若是善意,應該讓任何一個人都受益。」公孫謙頓下舀湯撈面的手,沒有抬頭,她卻看見他的表情一閃而逝的疼痛。「所謂善意的謊言,不過是想讓說謊者自身好受些,不讓自己的醜陋顯而易見,以為謊言經過包裝,它就不傷人,實際上,謊言,永遠都不會變真實,在它被戳破之後,還是會令人受傷。」

  他在說他自己,李梅秀知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