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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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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明明對她好好,為了她,扯了他此生最厭惡的謊言—— 不對,他對誰都很好,全當鋪裡,沒人會反駁這句話,他讓歐陽妅意坐在他腿上,晃蕩著兩條纖美小腿,同他撒嬌,他也曾替嚴盡歡梳理一頭幾乎及臀的黑色青絲,好有耐心,一縷一縷輕輕梳理,梳完,還會認真替嚴盡歡挑發釵…… 全當鋪裡都叫他「謙哥」,只有她,還稱他「公孫先生」,而他,也不曾要她改口,更沒有告訴過她「別這般生疏,你和妅意一樣叫我謙哥便好」。曾經,她想不著痕跡地佯裝沒事人一般,在搬貨時順口問他「這些流當品放在那個櫃上是不是?謙哥。」但前頭十四個字說得無比流利,最末了的兩個字,抵在舌尖,沒來得及脫口,就死在她嘴裡。 他對她的好,這樣看來,一點也不獨特。 但是他為我說謊呀!他在我危機之時,像個英雄跳出來救我!李梅秀薄弱地捉著這一點,想證明他的好,是確實存在。 說不定,換成任何一個姑娘,他都會這樣做。 討厭說謊的他,不會喜歡一個從小視說謊如呼吸的騙子。 李梅秀肺葉傳來悶痛,才發覺是自己緊張到忘了要吸氣,差點憋死自己,不過,認真做幾回吐納,悶痛仍是在,並沒有消失不見。 不要太貪心,至少比起最初他的疏離,現在他的溫柔,她已經滿足了,他還願意對她笑,跟她說話,聽她天南地北地胡亂提問,絲毫沒有不耐。 她只要能像歐陽妅意或嚴盡歡一樣,可以得到他的笑容和溫暖問候,那就夠了。 李梅秀,要記住,你和他之間並非眾人以為的親密,那是他為了救你而想出來的權宜之計,你不要傻傻地被蜚短流長誤導,以為那些話說久了便會成真,你不是公孫大嫂,你只是李梅秀。 他是個好人,才不說傷人的真話,沒讓你聽見最最無情是字眼,知道嗎? 釋懷些,你就會發現自己擁有的好多好多,太貪心的話,只剩下貧瘠。 貪心,會讓你想要得到更多。 比歐陽妅意更多。 比嚴盡歡更多。 比任何人更多…… 李梅秀穩住呼吸,不自覺喝了一口握在僵硬掌心的熱茶,還不夠冷靜,再喝一口,附加一個用力吐納,又一口,咽回喉頭的幹啞苦澀,為他斟茶,然後帶著粉飾太平的笑,將茶送進小廳裡,得到他「謝謝」兩字,她的笑靨更燦爛。 滿足了,不能奢求。 這樣就好了。 能像現在這樣,就好。 想通的李梅秀,接下來所有日子,把目標放在「公孫先生改口為謙哥」上頭,但多日過去,公孫先生還是公孫先生,「謙哥」兩字依舊是梗在她喉裡的刺,想吐出卻嘔不出來,卡在咽喉又不舒服。 明明每回只剩她一個人時,她都喊得好順口,仿佛早已叫過成千上萬回的熟稔呀——到底為什麼看著公孫謙的臉,她就是叫不出口?! 或許,是擔心她喊了之後,他會很溫柔並且客氣地回她:請叫我公孫先生。 呀呀呀,想到可能面對的答案時,她更沒膽叫…… 剛剛有個好機會的……歐陽妅意不知是心思太細膩而看穿她的心事,抑或純粹瞎起哄,聽見她以「公孫先生」稱呼公孫謙時,精心描繪的柳葉眉先是一攏,後又微微挑高。 「以你們兩個的交情和鬧出來的閒話,喊公孫先生不會太生疏嗎?」歐陽妅意一邊謄抄典當品名冊,一邊撥冗問。 對對對,問得好,妅意! 她可以順著歐陽妅意的語意問下去,佯裝一臉無辜反問:那我應該如何稱呼他? 歐陽妅意一定會回:至少叫一聲謙哥比較適當,鋪子裡全是這樣叫他。 說不定公孫謙也會頷首認同:以後,你別喊我公孫先生,叫謙哥吧。 她就能臉紅紅地絞著帕子,先故作矜持、扭扭捏捏,直到他催促,她再順理成章喊一聲,謙哥。 太好了!太好了! 機會不能錯過—— 「妅意,別為難她,她喊公孫先生順口的話,繼續這麼喊也無妨。」公孫謙搶走她的發言權,教她傻眼,小嘴張得開開的,沒來得及脫口的字字句句,再死一回。 平時說謊話麻利到無須打草稿的她,伶牙俐齒一遇上公孫謙就連打三個死結。 嗚嗚。 李梅秀坐在院子裡通往倉庫的石階上,懊惱自己的痛失良機,只差沒掄起雙拳,憤恨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再嘔幾攤死不甘心的鮮血來泣血一番。 呀呀呀,若她不要滿腦子還在演繹橋段,也許她就會比公孫謙早一句話開口了—— 她望著地上厚厚一層積雪,像極她目前的心境——一片荒涼和冰冷呐…… 雪間,踩滿她一個人的腳印子,看起來真是孤孤單單,印得那般的深,她從埋首蜷曲的動作中起身,帶著些許任性,在雪地上的腳印旁再補上好幾記,要它看起來像是有人陪著一塊兒踩雪一樣。 突地,一棵藤編的精緻小球,滾呀滾,從院子右側小徑彈滾出來,正巧停在她拎高裙擺的腳踝邊,接著,啪嗒啪嗒踩雪而來的腳步聲,笨重而緩慢,當中夾雜稚童吁吁喘息的吐氣聲,不一會兒,圓滾滾的金襖小傢伙出現,小嘴兒邊哈著一團又一團的白霧。 李梅秀識得她,她是賬房的寶貝女兒,才七歲,因為外形福泰豐腴,被大夥取了個「球球」的乳名,瞧她吃力從積雪中拔出短短腿兒,厚重衣物將她密密包裹,不透半點寒風,只露出一張被冷風吹拂得通紅的乳色圓臉,以及一雙大大燦亮的眼眸。 「喏,球球你的球。」李梅秀抬起裙邊圓球,遞給小胖妞,笑說著此球非彼球。 「謝謝嬸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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