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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是否被擋在門外?

  娘親罵他了嗎?

  兄長刁難他了嗎?

  白綺繡慌張思忖著,想問他,又覺得他即便受到委屈,也不會吐實,問了等於白問。直到熟悉的家園透過車廂小窗映入眼簾,街景變得模糊不清,被濛濛水霧濕潤著。直到看見站在屋外的娘親,候著乘載她與赫連瑤華的馬車停下,娘親兩腮的淚,滑過綻放笑靨的輕揚唇角,烏髮間雪般白亮的銀絲,道盡一位母親多年來的憂愁與悔恨,她想,她得到了答案。

  尾章

  夜,清寧雅淡,月兒在林梢,暈散著柔和澄黃,它看來多與世無爭,靜靜地,懸於夜幕天際,點點繁星,相伴左右,任誰都無法想像,在這樣安憩的夜晚,幾個時晨之前,竟是教人魂飛魄散的驚嚇。

  正當白綺繡讓赫連瑤華抱下馬車的同時,巷邊奔出一條襤褸人影,人影渾身髒汙,面容難辨,只見他目光兇狠,自破損衣裳間抽出劈柴柴刀,便是一陣胡亂砍殺!

  白綺繡驚嚇尖嚷,身子一旋,赫連瑤華猛然背過身,阻擋淩亂刀光揮舞傷她,他雙臂收緊,鉗護她在懷中,濃烈血腥味飄散開來,沁入鼻腔,磨亮的柴刀早已染紅,刀子落下再舉起,血霧飛濺,噴灑在那人猙獰臉上——

  「不要!不要!」白綺繡雙手繞到他背後,要保護他,不許柴刀無情肆虐於鮮血淋漓的寬背上。

  刀子無眼,砍傷她的雙手,柔嫩手背、纖蔥十指,無一倖免,金絲蠱迅速由她心窩深處竄出,來到傷處噴吐絲線,將傷口縫補咬合,疼痛瞬間來又瞬間走,傷口甫愈,下一刀迅速再來,只見銀絲不停在半空中來回穿梭,交織著她與他的鮮血,光景妖異。

  「綺繡!」他試圖將她的雙手從背後拉回來,想不到她力量恁般巨大,仿佛爆發出一股蠻力,她甚至妄想徒手去抓那柄柴刀

  「你住手!」她朝那殺紅雙眼的人吼著!慌亂瘋狂地吼著!

  德松箭步沖回,手裡奉命去採買的鮮果掉滿地,他出手制伏住那人,奪下血淋淋的柴刀,白夫人也緊握竹帚,慌張奔來要打惡徒,聽見白綺繡悽楚叫聲,屋裡的兄長及小弟亦匆匆出來查看。

  赫連瑤華倒臥在她胸前,一身浴血,她失控號哭,而她體內金絲蠱仍自顧自為她療傷,絲毫不知真正傷重的人是他而非她!

  「不是我!你要救的不是我!金絲蠱,到他那邊去。求你,到他那邊去」她顫抖大哭,染滿他溫熱鮮血的柔荑,抓住一縷比青絲更細膩的銀絲,拉扯它,要將它按在赫連瑤華血流不止的狼籍傷口,可那縷銀絲迅速沒入她膚肉間,補起幾乎見骨的刀傷。

  她雙手的傷口,消失無蹤,金絲蠱鑽回她疼痛欲碎的心窩內,休養生息,聽不見她的苦苦哀求……

  「不……不……瑤華……瑤華……」她不要獨自獲救!不要失去他而活下來!她不像他堅強!她無法熬過痛失所愛的苦,再抱著奢望他複生的心願,等他五年再五年……

  「怎、怎麼這麼痛……」赫連瑤華悶在她懷中,咬牙忍受亂刀砍殺的劇痛,額上冷汗涔涔,薄亮一片。

  「我去找大夫!」德松將行兇歹徒五花大綁並一掌擊昏後,飛奔而行,不敢多有遲延。

  「背……又痛又燙又癢,不舒服。」他竟還有心情描述傷勢帶給他的感覺。

  痛,燙,她知道,當初她一家遭遇惡徒砍殺,這兩種滋味,也是她昏厥過去前的唯一感受。

  但……癢?

  是她聽錯,抑或他失血過多,神智不清,開始胡言亂語了?

  不,她感受到了,那股搔癢,在她雙手之間,清晰明白,那是被詭異絲線滑過肌膚的撩動,更像是將手探入一頭細緻青絲間,被縷縷髮絲包圍的感覺——

  白綺繡更激烈大哭,只是這次的淚,充滿欣喜。

  不住發抖的雙手,把赫連瑤華抱得更緊更緊更緊。

  發亮的黑絲線,色澤比彼此墨色長髮更加深濃,不見白亮的銀,不見澄澈的透明,那又何妨?即便隱隱約約在傷口間探頭忙碌的純黑蟲兒,沒有耀眼的金黃,仍是美麗得教她難以直視。

  生命,自會尋找出路,金絲蠱在她這個已死之人的體內仍有孵化機會,那麼,浸濡毒血之間的蠱卵,處於不利孕化的宿主環境,吸著毒,被迫改變習性,失去金絲蠱原有外型,亦毋需驚訝。

  「瑤華……」她一直屏著息,凝視黑絲穿梭交織,看著血紅傷口因而密合,黑絲留下的痕跡在他膚上沒有消褪,但傷勢已不復見,直至每一道刀傷不再帶出血液,她才開口喚他。

  「是金絲蠱嗎?」他背上的動靜,很難不讓他往這方面猜測,可惜他無法親眼轉頭去確定。

  「不是。它應該不能算是金絲蠱……它是黑的。」她破涕為笑,忍不住伸出食指,好輕好珍惜地觸摸那只蠱蟲留下的黑線。

  「黑心肝的人,養出黑色金絲蠱,真是貼切。」他自嘲一笑。痛與燙,正在舒緩,陌生而奇異的感受,原來就是金絲蠱治傷的過程。

  他的身體,孕育出變種的金絲蠱?

  不意外。

  他曾經擔心過,蠱卵在他體內無法順利孵化,古初歲告誡過他,金絲蠱必須在一具健健康康的宿主軀體內,受體溫包覆,待其破卵而出,它會鑽至血脈間,吸飲宿主鮮血,那時的蠱,脆弱無比,血液中只消有一些些污染或不潔,都會扼殺它性命。

  他的血,有著毒香侵襲的後遺,他很清楚,但他無法容許自己遠離那些毒香,綺繡需要它們,她的身體每一分寸都需要藥草沐裕,他不放心任何人去做,誰都不可能比得上他心細……

  他在賭,賭一分運氣,賭一分人定勝天,賭一分他對白綺繡的絕不放棄。

  他贏了。

  他坐直身,摸摸血濕的背脊及身上那片刀痕累累的破裳,已經摸不到任何傷口,他立即執握她的手,細細審查,刀傷此刻只剩下顏色鮮紅的平緩條紋,但錯綜複雜的淩亂紅痕,相當觸目驚心,足見當時她是如何奮不顧身捍衛他,若沒有金絲蠱,恐怕這十根漂亮蔥白的秀指,起碼有六根會被硬生生斬斷……

  他再對她板起臉:「綺繡,下回我不允許你再做這種伸手擋刀的蠢舉,聽見沒,不許。」口氣嚴厲,動作卻無比輕柔,將她的手抵在唇邊,吻著,吻著那些淡痕,一道,又一道。

  白綺繡無法給予正面承諾,她比誰都更希望不會有下回,不要他再遇見這麼駭人的刺殺,但她不能保證,萬一……只是萬一,又碰上了,自己能忍著不去保護他……

  「那人……是誰?他為何要做出如此兇殘之事?」白綺繡想壓下寒顫,卻隱藏不好,聲音依舊聽得出正在發抖。

  「我不記得。」錯事做太多,樹敵無數,一時之間真的想不起來。「我讓德松去查清楚。別怕。」

  「別讓自己身陷險境……」

  「我儘量。」看見她這般擔憂,他自有分寸,知道該要好好保護自己,才能不惹她傷心難過。

  「幸好……金絲蠱有孵化出來……真的幸好……」她不敢深思,今日若沒有金絲蠱,他該怎麼辦?她又該怎麼辦

  「那只金絲蠱,本來是為了救你才吞下去,沒想到最後獲救的人是我。-

  「可是它……」白綺繡欲言又止。

  「嗯?」

  她看見黑色金絲蠱吐完最後一縷絲,氣竭靜止,再也不動。春蠶到死絲方盡,同為蟲類的金絲蠱,走向同樣命運,尤其它的孵化原先便已屬奇跡,一般金絲蠱無法存活的帶毒環境,破壞了它的健康,使它比其他金絲蠱更加脆弱。

  它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它的宿主,燃燒生命。

  白綺繡真誠地、動容地,在心裡向它不斷不斷不斷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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