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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沒有……它好努力,我謝謝它……」白綺繡抱緊他,藉以抱緊隱沒在他體內,終將化為他的血肉,歸於春泥的蟲蠱。

  兩個剛剛被當成麻布袋在砍的人,拍拍彼此衣裳,他抹去她未幹的淚痕,她擦拭他被鮮血噴濺的臉頰,再相偕起身,帶著劫後餘生的微笑,要進屋裡去喝粥,嚇傻了白家人。

  白綺繡想起稍早那場景,忍不住發笑。

  明明是感動莫名的一家團聚,卻有個哭笑不得的開端,他們夫妻倆被兄長弟弟纏著追問那是怎麼回事,扛著大夫趕回來的德松一臉好憨好蠢,只能尷尬將大夫又扛回醫館。

  然後,眾人坐了下來,共享一鍋熱呼呼的什錦雜燴粥,仿佛一頓再尋常不過的家人聚餐,其間,沒有人提及恩怨及仇隙,娘親招呼兩人多吃點,一碗吃完又趕忙催促他們再盛一碗。

  胃被熱粥給脹滿,心,被熱絡給填得好暖和,尤其她重新看見兄長露出久違的笑,談論粥攤生意,身旁陌生的清秀少婦是她未曾謀面的嫂子,據說是被兄長熬煮的粥品美味給拐騙到手的,連小弟也不再木然惶恐,總是不理睬人,他已經是個大男孩,都比她長得更高更壯,七歲的青澀模樣不復見,十二、三歲的黝黑健康,比她這位姊姊更成熟些。

  飯後,嫂子收拾碗筷,到水缸旁去清洗,白綺繡要幫忙,被她嫂子微笑推拒,她嫂子指指白夫人,要她過去陪伴多年不見的娘親。

  她看見娘親獨自一人站在灶前,擦擦抹抹灶旁油膩水濕,雙肩輕微抖動著,她慢慢扶牆走過去,來到娘親身邊。

  白夫人沒抬頭,知道是她,娓娓道:「娘曾經托人帶我進去赫連府,冒充制衣的老嬤嬤,成功踏進你的房間。」白夫人手裡抹布忙碌來回,灶瓦被擦得乾乾淨淨,卻有水珠子再度墜下。隨著她淡淡開口,水珠子落得更凶:「娘看見你……躺在那裡,沒了氣息,一動不動,娘替你量身,偷偷貼近你耳邊喚你,你仍是不醒,你瘦了好多,雙手像枯柴枝一樣,好像一折就會斷,我那時好懊悔——我做了什麼?!我逼自己的女兒去做了什麼,!我怎麼會害你變成那樣。?!我答應過你爹,要好好照顧你們三個孩子,卻害你枉送性命我無法原諒自己,娘沒有辦法原諒自己的所作所為,娘在心裡默默發誓,我不要報仇了,什麼都不要了,娘只要你回來,回來就好……」

  「娘……」白綺繡輕輕環住她哭顫的肩,眼眶跟著發紅。

  「娘還看見他進房,待你輕聲細語,百般珍惜……認真囑咐我,為你挑最滑膩細織的料子、黹功最精緻的繡花,再三交代你喜歡的顏色、款式,連娘親都不知道你的喜好,而他如數家珍,為你訂制數十件春裳,他坐在床邊,陪你說話,仿佛你只是倦了睡了……娘知道,他是真的很愛你,娘卻逼你要殺他……」

  白綺繡靜靜聆聽,無論聽過多少回赫連瑤華那段時日的癡心舉動,都仍教她心疼憐惜。

  「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赫連府,娘被後悔及虧欠所淹沒,只能一直哭一直哭。若能從頭再來,娘絕對不逼你涉險,娘甘願一家四口拋掉仇恨,平平靜靜過日子……」白夫人用力吸氣,才壓下沖喉而出破碎硬咽。「娘明白那已經是永遠不可能達成的心願……對,在赫連瑤華出現於我們家之前,我以為不可能了,結果,本該深惡痛絕的他,帶來欣喜若狂的消息,他告訴我,你回來了,回到我們的身邊,仍是牢記著娘加諸在你身上的復仇折磨,他對我下跪,不求我原諒他,卻求我不要再讓你受苦,他說我與他,像兩頭獸,正撕扯著你,如此下去,我們兩方會再度失去你,他問我,這是我所想要的嗎?他問我,失去你,我一點都無所謂嗎?不,早在多年前,娘就只剩一個心願……綺繡,娘告訴你,不要報仇,我們和他沒有仇恨了,他替我救回女兒,便全都相抵而過,娘謝謝他,娘相信你爹也是這麼想。你聽見了嗎?沒有仇、沒有怨,你可隨心所欲去愛他,你可以盡心盡力去愛他。」

  母女倆,眼淚潰堤,抱在一起,哭成一片。

  「娘本來想親口問你,你是否真愛他,不過,看見方才你護衛他的姿態,娘已經得到答案。女兒能找到心意相屬的男人,娘替你高興。」

  至此,不穩的步伐終於踏地,倍受祝福的感情,變得堅固、變得無懼、變得不再茫然。

  再也不用掙扎於愛恨之間,毋需強逼自己敵視心愛的男人,胸口壓著的大石被搬開,呼吸仿佛更順暢呢。

  充滿驚險與歡喜的一天,起伏劇烈,如沐水火之間,冷得心顫之後又炙燙的充滿感動,終於一切波瀾隨著夜幕低垂而歸於平靜,白綺繡依窗眺望,任由月華淡淡灑落她滿足微笑的姣好面容。

  赫連瑤華進房時,為此豔景而屏住呼吸。

  好美。

  他第一次看見她如此鬆懈無防的笑靨,發自於內心,真正的喜悅,沒被陰霾感染,未受愁緒左右,她的眉目淡似春水,眸光柔似靄霧,飛揚的粉唇,鑲嵌一抹勾勾的完美弧線,聽到他推開門扉的聲音,她側首覷向他,那朵笑花,綻得更絕豔,撩撥他胸口重重為之震顫。

  他來到她身邊,甫沐浴過後的皂香及體熱,由他展臂輕擁間,包圍住她。

  「德松已經查出那人的身分。」見鬼了,他想說的絕不是這句話!他到底是哪來的自製力,能夠將那句「你身體休養得是否好些?我可以抱你嗎?」的求歡給吞下喉去?!

  「他是誰?」

  「曾經被我重判家產充公的傢伙,挾怨報復,才會尋找機會刺殺我。」

  「是受你冤枉的人嗎?」

  她的俏鼻立即為此疑問付出代價,被捏得好痛。

  「你將我看得太糟糕了吧。」他故意左右搖晃,給予處罰。「我赫連瑤華貪歸貪,該認真時,我絕不會胡亂行事。」

  「誰教你素行不良……」被捏住了鼻,她聲音變得好童稚、好可愛。

  「那人罔顧道德,開醫館,賣偽藥,胡亂開藥給百姓吃,一人死亡,十人終身癱瘓,拿他賺的黑心錢全賠給受害者,便宜他了。」哼,關他五年果然太短,這下加上刺殺父母官未遂之罪,他這輩子別想走出官府大牢。

  瞧他義憤填膺,對罪犯行徑不齒至極的冷哼,神情熟悉,她的爹論起案子來,也總是如此。赫連瑤華雖惡名在外,不甚清廉,那個充滿抱負,立志在官場闖出正義的熱血男兒,仍存於他心裡,未曾死去,沒有因為他受過的迫害而完全消失殆盡。

  「所以我才說,做好官,死得早。」他嘴裡埋怨。替被害者出了氣,結果差點被人活活砍死。他一直認為當好官沒有好下場,偏偏荒城的教訓他沒有記牢,還是偶爾會挑戰一下當好官的樂趣,尤其在國舅爺失勢之後,再沒有人能逼他做些醜陋事,勾心鬥角不再是生活必須,原來單純可以如此容易。

  「千萬別這麼說,千萬別這麼想,坐在這位子上,本該多為百姓盡力,人原本就很難做到兩全其美,順應了這個,得罪了那個,然而,你自己心中那把尺會告訴你,不偏不頗,就算為此會付出代價,至少,無愧天地,無愧於己,也能讓家人以你為傲。」白綺繡撫摸他披散長髮,像摸只乖貓一樣。

  「綺繡夫子,你又要教訓我了嗎?」

  「不敢。」

  「今晚天清月皎潔,窗畔獨偎奴與夫,敢問親親小娘子,何忍辜負春宵夜?」他痞痞壞笑,出言調戲她,要她別在如此美景深夜裡,與他討論如何當官的道理。

  「貧嘴。」她啐他,兩頰紅通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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