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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就在剛才,他也以為自己聽見了秋水的呼喚,卻在驚訝抬頭的同時,被人一劍偷襲,刺中腰腹,鮮血直流。

  他思緒昏沉,覺得頭與身軀都變得好重,現在持刀站立,憑藉的只剩意志力支撐。

  他不明白為何寨裡兄弟一個接一個全無預警地倒下,是誤入大戎寨埋設的陷阱,或是受人暗算?此刻的他已無力深究,他只在乎兄弟們的情況如何?逃出去了沒有?還是……

  「小武哥!你要不要緊?小——」連秋水來到距離他一臂遠的地方,就快要能觸碰到他,從未習過武的她,並不知道壓低著頭顱,右手卻將龍飛刀握得更緊的他,渾身進發出多強烈的殺氣,她一心只想快些探看他的狀況。

  武羅眸光一凜,手起刀落。

  龍飛銀亮的刀芒,化身劃破黑夜的閃電,一瞬,他先是聽見龍飛刀削斷某件刀器的清亮進裂,而後便是刀刃滑過布料與膚肉的撕裂,血,像潮水,大量噴濺在他臉上,溫熱、稠膩。

  直到臉頰上的血珠子盡數蜿蜒落下,不再阻礙視線,他才緩緩張開眼。

  一切,在他眼前崩解傾倒。

  他的幸福。

  他的滿足。

  他的愛戀。

  他的,秋水。

  第八章

  「被窮奇打擾了你談話的興致,抱歉,她心直口快,沒有惡意,你別介意。」月讀邊說邊將武羅面前那杯已變冷的茶換上溫熱新茶。

  方才數落完武羅之後,窮奇懶得再和他多言,逕自嬌媚地伸伸懶腰,說要去睡乍覺補眠,臨走前對月讀嬌嗔道「別浪費時間在開導那種腦子裝石頭的天人,有空來開導我啦」,再附上一記秋波及紅唇飛吻,一般男人絕對抵擋不住她風情萬種的挑逗,偏偏月讀不是一般男人,他如老僧坐定,只給她一個溫文淺笑,叮囑她「別踢被,別著涼」,選擇繼續「開導」武羅。

  「真無法想像,天尊您為什麼會與凶獸窮奇處得這般好?她跟您的個性簡直是天差地別。」月讀是天,窮寄是地,兩人兜在一塊兒的戚覺完全下搭軋,月讀性子清泠如水,態度溫和,窮奇卻如火燎原,嗆辣又嘴壞。

  「她是個非常溫柔的女孩,她剛才不正氣呼呼的替你前世妻子抱不平嗎?」

  換成其他凶獸,他們可不會在意別人的生死和心情,更別奢望他們會為了壓根不認識的人而嘮嘮叨叨說教。窮奇是四凶中最特別的一隻,她有細心、有體貼,雖然不擅長表達出來,但懂她的人,自然就會發現她的優點。

  「她剛才不是純粹在教訓我嗎?」聽在武羅耳裡,那只凶獸就是這個意思,她沒有任何好心眼,就是嘴壞想罵他罷了。

  「她是女孩兒,總是比較懂女人的心情。」

  「您的意思是……秋水她聽見我說出那樣的渾話之後,恨不得送我一腳,是嗎?」秋水真的不希罕他向閻王討人情,以特權為她安排好的來世?

  「這答案,我不知道。」月讀不妄下斷語。

  武羅手執茶杯,沒喝一口茶,只是不斷地轉動著它。杯內茶水,晃得漣漪激生,如同他此刻的心思,淩亂、不平靜。

  「你現在的模樣,真像當年我所見到的人類『武羅』,一臉怨懟、不甘,覺得命運捉弄你。」月讀淡淡陳述眼中看見的事實,「也很像我從黃泉煉獄中,領回贖清罪孽的新神『武羅』,眉宇間盡是舒展不開的煩躁、茫然、失望,以及不知下一步該何去何從。」

  月讀所說的那些七情六yù,完全顯現在武羅傷疤累累的臉龐上。

  他當然怨懟,他對秋水提出多蠢的建議?他沒有問過她要不要,逕自認定自己做的決定才是最好的安排,催促著她去投胎,一點都沒仔細看秋水平靜芙顏上流露出多少失落。

  他當然不甘,當然覺得命運捉弄他!他之所以對前世死心,對前世的一切不願再留戀,是因為他以為秋水早已重新入世,成為他不認識的女人,他可以強迫自己不再去干擾她的人生——但她沒有!她沒有入世!她沒有遺忘!她仍是他的秋水,他傾心傾意在愛的秋水呀!

  所以他茫然,所以他煩躁,所以他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做!

  當她轉身背對他,蓮步輕栘,步向大片岩面,他幾乎要衝過去摟她入懷,求她不要離開他,求她像以前那樣,陪著他,被他所需要,愛他……

  他甘願拋下現在擁有的一切,神的法力、神的歲壽、神的地位,來換取她留在身邊,不離不棄——

  他此時此刻的感覺,就像那一天,他抱著逐漸冰冷的她,無論他如何搓揉她的掌心,也無法把自己的體溫過渡給她,她明明就在他懷裡,失去她的恐懼卻如蛛網,將他密密包圍、纏緊,讓他無法呼吸,他知道,他要失去她了;他知道,她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看他……

  那時的失去,那時的痛徹心扉,那時的生不如死,又重新回來了,將他吞沒,將他囚虜,將他推落比劍山或熔岩火池更加恐怖的絕望地獄內……

  「武羅天尊,你必須先靜下心來,至少……請別捏碎我的茶杯。」月讀惜物,萬物在他眼中皆有生命,武羅難以平息下來的紊亂思緒,完全反應在他握杯的五指上,要是武羅再施點力,那只可憐的茗杯就會化為粉末。

  武羅放下杯子,拳頭還是握得死緊,月讀清緩若水的嗓音無法安撫他,明明以往不管他的心緒如何浮動、如何雜亂,只消聽著月讀傳道,他便能冷靜下來,現在是由於月讀已被謫為小小山神而法力不如往昔,還是……他的心,已經不願再欺騙自己,強逼自己得平心靜氣引

  「我從來沒有想要變成神,我一點也不希罕,我沒有修過道、沒有積過善,做過的好事連我自己都數不出來,我殺人、我搶劫、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憑哪一點當神?就憑我曾經是您嘴裡所說的武神元靈嗎?」武羅嘲弄自己。

  他不偉大,不像天愚,以身試百車,拯救過無數生靈,不像月讀,悟徹真理,不像任何一位神祇,擁有慈悲心。

  「你為世間除去十大禍獸,讓人類脫離其害,功勞恁大。」否則不知世間還要死去多少無辜的性命。

  「那十隻妖物是您叫我去砍的!」武羅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渾身透白的月讀時,以為自己是看見了鬼差。

  「無論是誰先開口,它們確實是你以神兵利器龍飛刀誅滅,那本是武神職責,你繼承了它。」月讀不與武羅爭功。

  繼承?明明是被拐的吧!武羅抿緊唇,一點也沒有被誇的喜悅。

  若不是月讀,他不會成為神武羅。

  若不是月讀,他哪管有多少只禍獸擾亂人世?憤恨的他,已經對世間毫無眷戀,毀了,又何妨?滅了,又怎樣?

  若不是月讀,或許,他早就跟隨秋水一塊兒去了……

  在那一天,他絕望崩潰的那一天……

  「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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