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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她整個人蜷在沙發的一角怔怔發呆,臉上是未幹的淚水。魏欥華一進屋就看見微弱燈光下,一個變了樣的戚幼吾。

  「怎麼了?」放下提包,他在她身旁坐下。

  她的姿勢沒有任何改變,但透明的眼裡立刻不斷湧出新淚。

  「什麼事讓你這麼難過,跟我說。」他攬住她的肩,輕輕搖著。那是他已經日漸習慣的動作。

  她說不出話來,順勢往他懷裡一鑽,淚便在他衣襟上橫流。

  熱淚穿透衣衫滲入他的胸前,疼了他的心。他心裡一直放著一桿秤,並竭力維持著平衡。而她溫軟的身子此刻加在他身上的重量將理智那一端毫不費力地壓了下去。

  下顎輕抵住她的前額,他貼住了自己世界的盡頭。雙手不再遲疑,緊緊擁住玫瑰的美麗與哀愁。

  他輕吻那如雲的秀髮,傳送默默的憐惜,一手輕拂過她的臉頰,順著那不圓不尖的弧度,停在她的下巴。輕抬起她的臉龐,他俯視那對透明的眼眸,發現了其中的疲憊和委屈。她曾在他一向閃躲的眼裡發現了什麼嗎?

  一股熱烈的渴望正在他血液裡竄燒,他渴望那對透明的眼睛是只屬於自己的,現在和未來。

  眼眸相凝處就是他清醒與沉醉的分界。他沉醉了,他也清醒了。

  「起來吧,我載你去兜兜風心情就會好一點。」

  片刻不能多待,他拉她出了門。

  「我們去哪裡?」她仿佛才從焦慮中醒來,聲音猶微微顫動。

  「隨便,你想去哪?」

  「我不知該何去何從。」

  「好吧,那我告訴你,我現在正往基隆方向開。」

  「喔。」她注視窗外良久,夢幻般特殊的黃昏和病態而褪色的夕陽竟令她的憂鬱漸漸沉澱。

  「想跟我談談嗎?」

  「今天上午我回家去了一趟。」

  「怎麼想到跑這一趟的?」

  「剛放暑假比較閑嘛。其實我早就想回去看一眼了。只是不知道怎麼搞的一直沒有勇氣,今天我是心血來潮,說去就去了。」

  「見到你哥了嗎?」

  她搖頭。

  「為什麼哭?」

  「他把我爸的房子賣了。」她又掉眼淚了。

  他不再說話。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就讓她哭吧。

  鼻頭角的大岩石上,他繼續沉默,她繼續流淚。海面上的波浪和點點漁船依稀可見,天氣清朗,月亮冉冉升起,在海天之間發出隱隱光亮。

  「那夜為什麼撞我的車?」他忽然追溯到和她相遇的最初。

  她對問題先是一楞,但立刻又明白了。

  「早就想那麼做了,只是一直沒有勇氣。那一夜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心中蟄伏醞釀很久的念頭竟在瞬間爆發。那晚的天空好像特別暗,特別低,黑壓壓的什麼也看不見,像在暗示我沒有光明的人生。我走的那條路好直好寬,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前途也是這般缺乏指引,偶爾有幾輛車呼嘯而過,之後我看見的又是沒有盡頭的長路。」她吐了長長一口氣。「突然,我不想活了,就這樣。」

  他側頭注視著她的神情。那慘烈的一幕在他心中掀起一股冷然。還好當時他因為遠遠地就察覺紅燈將亮沒再踩油門,否則她即使沒有成為輪下亡魂只怕也難完好如初。

  「對不起,我並不想害你,真的。」她突然側身向他,兩行淚又隨聲音落下。

  他忍不住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

  「我知道,我早就不怪你了,不哭了。」

  「可是我沒有家了。」

  她又轉身面向大海呼喊。月光下,她的臉蒼白得像蛋白石的核心。

  「你有我。」

  她倏地回眸凝視他。

  風在海上簌簌響著,他的心頂著風而奔馳。深深地,他吸了口風,風立刻起了變化,變得更加潮濕、更加料峭,更加惶惶然地在他周圍舞動著。一切黑暗、盲目不可理解的東西變得更加不可理解,更加大膽了。

  他捕捉了她的唇。

  大海貪婪、瘋狂地拍打著海岸,仿佛和他的心相呼應。

  她感受到唇上他海水般沉重的分量。來不及思考的瞬間,她已淹沒在一波又一波的浪花之中。

  只有他們倆。他嘗著她唇瓣的溫潤,吻著她被海風吹得涼絲絲的臉頰。一朵朵黑雲間,忽明忽暗地閃爍著星光。她噙著淚水,吃吃地笑了,一頭栽進他的懷裡。

  他在那透明的眼裡看見自己長久以來深沉強烈的感情,終於還是無法隱藏。

  淡淡星光下,她那蒼白、慵倦的臉,這一刻在他看來是永生的。

  「是你啊?何大哥。」

  一見進門的人不是自己期待的,戚幼吾剛亮起的眸子又黯淡了。

  「你以為是誰?」何大成嗅出她的失望。「魏欥華還沒回來是嗎?」

  「嗯。」

  「暑假快過完了吧?」

  「對。下星期就開學了。」

  「你暑假都做些什麼?」

  「當家教。」

  「喔。對了,今天是週末,他沒帶你出去玩啊?」

  「他很久沒帶我出去了。」

  「他那麼忙啊?大概是暑假的關係吧,美語中心暑假學生特別多,忙著賺錢去了。」

  「何大哥,你吃過飯了嗎?我做了晚餐,幾乎沒動過,你吃嗎?我去熱一下就好,很快的。」

  「我吃過了,謝謝。」發覺她悶悶不樂,他又問:「怎麼啦?瞧你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

  「沒有。」

  「一定有,你騙不了我,是不是魏欥華又凶你啦?」

  「沒有。他現在根本不理我,待在家裡的時間少之又少。我難得有機會跟他說上幾句話。」

  「哦?他又吃錯了什麼藥啊?戚小妹,你覺不覺得他像個暴君?」

  「不會啦,他對我很好,只是──算了,我也不會形容。」

  她不知如何對何大成啟齒,從鼻頭角回來之後,魏欥華對她的態度完全變了,兩人之間只剩突兀和生疏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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